霸王别姬   李碧华 著  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   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。  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,戏子,只能在台上有义。   每一个人,有其依附之物。娃娃依附脐带,孩子依附娘亲,女人依附男人。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,离开了床即又死去。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,一下台即又死去。   一般的,面目模糊的个体,虽则生命相骗太多,含恨的不如意,糊涂一点,也就过去了。生命也是一本戏吧。  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戏要好多了。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,中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。茫茫的威力。要唱完它,不外因为既已开幕,无法逃躲。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,只把最精华的,仔细唱一遍,该多美满呀。   帝王将相,才人佳子的故事,诸位听得不少。那些情情义义,恩恩爱爱,卿卿我我,都瑰丽莫名。根本不是人间颜色。   人间,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。   就这两张脸。   他是虞姬,跟他演对手戏的,自是霸王了。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。君王义气尽,贱妾何聊生?当他穷途末路,她也活不下去了。但这不过是戏。到底他俩没有死。   怎么说好呢?   咳,他,可是他最爱的男人。真是难以细说从头。  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,还是先来调弦索,拉胡琴。场面之中,坐下打单皮小鼓,左手司板的先生,仿佛准备好了。明知二人都不落实,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,拍和着人家的故事。   灯暗了。只一线流光,伴咿呀半声,大红的幔幕扯起——   他俩第一次见面。   民国十八年(一九二九年),冬。   天寒日短,大风刮起,天已奄奄地冷了。大伙都在掂量着,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。   只是冬阳抖擞着,阴一阵晴一阵。过一天算一天。   天桥又开市了。   漫是人声市声。  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,东边就是天坛,明清两朝的皇帝,每年到天坛祭祀,都经过这桥,他们把桥北比作凡间人世,桥南算是天界,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,天上的一道关口,加上又是“天子”走了,便叫“天桥”。后来,清朝没了,天桥也就堕落凡尘,不再是天子专有。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,桥北两侧有茶馆,饭铺,估衣滩。桥西有鸟市,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,还有摞地抠饼的卖艺人。热热闹闹,兴兴旺旺。   小叫花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,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,马上伸手去拾。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,和一双孩子的脚,险险没踩上去当儿,给捡起了,待会一一给拆了,百鸟归巢,重新卷好,一根根卖出去。  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,有点残破,那红色,搁久了的血,都变成褐了。孩子穿的呢,反倒很光鲜登样,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。   她脸上有烟容。实际上二十五六,却沧桑疲惫。嘴唇是擦了点红,眉心还揪了痧,一道红痕,可一眼看出来,是个暗门子。  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。面目如同哑谜,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。这脖套是新的,看真点,衣裳也是新的。  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,一双眼睛细致漂亮,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,怕生,左手扯着娘的衣角,右手,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——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。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。   报童吆喝着:“号外!号外!东北军戒严了!日本鬼子要开打了!先生来一份吧?”  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,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,正要挥手:“去去!张罗着填饱肚子还来不及。谁爱看开打谁打去!”   乍见女人,认出来,涎着脸:“哎———你不是艳红吗?我想你呢!”  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险打中怯怯的孩子,他忙贴近娘。皱着眉,厌恶这些臭的男人。  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,只啐一口。   拖着孩子过去。   穿过小食摊子,什么混沌,扒糕,吊子汤,卤煮火烧,爆肚,灌肠,炒肝,还有茶汤,油茶,豌豆黄,爱窝窝,盆儿糕,只听一阵咚呛乱想,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揽,洋片要拉不拉,小锣小鼓吸引着满嘴谗液的男人,他们心痒难熬地,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。   “往里瞧啦往里瞧,大姑娘洗澡”   待往前走,又更热闹了。   有说书的,变戏法的,摔交的,抖空竹的,打把戏的,翻筋斗的,荤相声的,拉大弓的,卖大力丸的,演硬气功的,还有拔牙的,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。   关师傅是个粗汉,身字硬朗,四十多五十了,胡子又浓又黑,很凶,眼睛最厉害了,像个门神——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。  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。他瞅瞅他,点个头,又忙着敲键打鼓,吆喝得差不多,人也紧拢了。  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:“先瞧瞧人家的。”  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,长睫毛眨了眨。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,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。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。   关师傅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。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,穿了简陋的猴儿装,上场了。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,十二岁了,担演美猴王,一连串筋斗,翻到圈心。   王母娘的蟠桃会,居然把老孙漏掉?心中一气,溜至天宫,偷偷饱餐一顿。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,抓脖扪虱,惹来四周不少哄笑。   他扮着喝光了酒,吃撑了桃,不忘照顾弟兄,于是顺手牵羊,偷了一袋,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。   关师傅站在左方,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过去,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,围者齐天大圣,争相献媚,展露身手,以博亲睐,获赏仙桃。   观众们都在叫好。   小石头更落力了,起了旋子,拧在半空飞动,才几下——谁知一下惊呼:“哎呀!”   采声徒地止住了。  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,坍到其它猴儿身上。   人群中开始有取笑,阴阳怪气:“糟了糟了,鼻子撞塌了!”   小石头心中不甘,再拧旋子,慌乱中又不行了。   “什么下三烂的玩意儿?也敢到天桥来?”   “哈哈哈哈哈!”   地痞闻声过来,落井下石骂骂咧咧:“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,再来献宝吧。”  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。见势色不对,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,但四方是人,男女老少,看热闹的,看出丑的,硬是重重围困,众目睽睽。——这样的戏,可更好看吶。都在喝倒彩。  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,有些索性蹲下来,抱着头遮丑,直把关师傅的颜面丢尽。   “小孩儿家嘛,别见怪。请多包涵,包涵!”   关师傅陪着笑,在这闹嚷嚷的境地,艺高人胆大,艺短人心慌。都怪徒儿不争气,出不了场。抱着香炉打喷嚏,闹了一脸灰。还是要下台的——下不来也得下。  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篓踹飞了。   “飕”地一下,眼看那不成财的小癞子,又偷跑了。   关师傅急起来:“哎———抓回来呀!”   场面混乱不堪,人要散了。   小石头猛地站出来,挺挺的。   他朗朗地喊住:“爷们不要走!不要走!看我小石头的!”   他手持一块砖头,朝自己额上一拍——砖头应声碎裂了,他可没见血。好一股硬劲!   “果真是小石头呢!”  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。还扔下铜板呢。   他像个小英雄地,挽回一点尊严。   牵着娘手的孩子,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,吓呆了。非常震撼。   谁知天黑得早。  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。它早到了,人人措手不及。   两行足印,一样轻浅,至一座四合院外,知机地止住了。不可测的天气,不可测的未来。孩子倒退了一步。   这院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。   “小豆子,过来。”   娘牵住他的手。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,一个大包,一个小包。外头裹着黄色的纸,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,表示喜庆。   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。   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,闪着怕人的青光,脖子特别粗。眉毛,胡子,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。   “你们这算什么?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?你们学的是什么艺?拜的是什么师?混帐!”   屋子里饭桌旁,徒儿们,一个一个,脑袋垂得老低,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,一字排开,垂手而立。还在饿着。  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,一身污泥,已被逮回来,站在最末。   “文的不能唱,武的不能翻!怎么挣钱?嗄?”  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。没有动静。   关师傅呼地暴喝。像发现严峻的危机:“连猴儿都演不了,将来怎么做人?妈的!”   一手拎起竹板子,便朝小癞子打下去。“逃?叫你逃?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?”   小癞子死命忍住,抽搐得快没气。   打过小癞子,又一一顺便都打了,泄愤。   哭声隐隐响起了。   “哭?”   谁哭谁多挨几下,无一幸免。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。   “你!明儿早起,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!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响亮点!”   “是!”   师父再游目四顾,逮住一个。   “你!小三子,上场亮相瞪眼,是怎么个瞪法?现在瞪给我瞧瞧。”   小三子懮郁一下。   “瞪呀!”横来一喝。   他把眼一睁。   关师傅怒从心上起:“这叫瞪眼?这叫死羊眼!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。明儿拿面镜子照住,瞪一百下!”   折腾半晚,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。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,汤上浮着几根菜叶。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,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,浅薄,无主,失魂落魄。   “若要成才显贵,就得下苦功。吃饭吧。”   意犹为尽,还教训着:“今后再是这副德性,没出息,那可别打白米饭,炒虾仁的主意啦!就是做了鬼,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!记住啦?”   “记住了!”众口一声。窝窝头也够了。还真是人间美味,一人一个,大口的吃着。   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,把铜板蘸在油碗中,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。大人和小孩,望着那油,一滴,两滴。   都盼苦尽甘来。   “关师傅。”   母子二人,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,再也回不了头了。   关师傅一回头,见是外人,只吩咐徒儿:“吃好了那边练功去。”   放下饭碗一问:“什么名儿?”   “问你呀!”娘把这个惶恐的,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。   “——小豆子。”怯怯地回应。   “什么?大声点!”  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,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,好细致的五官。   “小豆子。”   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。先摸头,捏脸,看牙齿。真不错,盘儿尖。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,然后看腰腿,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。   小豆子不愿意。   关师傅很奇怪,猛地用里一抽:“把手藏起来干嘛——”   一看,怔住。  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,硬生生多长了一截,像个小枝桠。   “是个六爪儿?”   材料是好材料,可他不愿收。   “嘿!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,还是带他走吧。”   坚决不收。女人极其失望。   “师父,您就收下来吧?他身体好,没病,人很伶俐。一定听您的!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,要是个女的,堂子里还能留养着”   说到此,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:“——不是养不起!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,挣个出身,挣个前程。”  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傅眼前:“孩子水葱似地,天生是个好样,还有,他嗓子很亮。来,唱——”   关师傅不耐烦了,扬手打断:“你看他的手,天生就不行!”   “是因为这个么?”   她一咬牙,一把扯着小豆子,跑到四和院的另一边。厨房,灶旁。   天色已经阴暗了。玉屑似的雪末儿,犹在空中飞舞,飘飘扬扬,不情不愿,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。   万籁俱寂。  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。   才一阵。   “呀——”   一下非常凄厉,惨痛的尖喊,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。   练功的是徒儿们,心惊肉跳,不明所以。小石头打了个寒噤,情知不妙。   一个惊惧迷茫的小兽,到处觅地躲撞,寻空子就钻,雪地上血迹斑斑。   挨过半响。堂屋里,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,抽泣。丝丝悉悉,在雪夜中微颤。孤注一掷。   是一个异种,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。   那么艰辛,六道轮回,呱呱堕地,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?   剁开骨血。剁开一条生死之路。   大红纸折摊开了。   关师傅清清咽喉,敛住表情,只抑扬顿挫,唱着一本戏似的:“立关书人,小豆子——”   徒儿们,一个,两个,三个,像小小的幽灵,自门外窥伺。  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。   也许冥冥中,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,端坐祥云俯瞰。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,有块破布裹着,血缓缓渗出,化成胭红。如一双哭残的眼睛,眼皮上一抹。无论如何,伤痛过。   小豆子泪痕未干,但咬牙忍着,嘴唇咬出了血。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。   “来!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。你看你运气多好!跪下来。”   小豆子跪下了。   “年九岁。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,学习梨园十年为满。言明四方生理,任凭师傅代行,十年之内,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。倘有天灾人祸,车惊马炸,伤死病亡,投河觅井,各由天命。有私自逃学,顽劣不服,打死无论。”   听此至,娘握拳不免一紧。   “年满谢师,但凭天良。空口无凭,立字为据。”  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,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。  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。  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,铁案如山。   娘拈起毛笔,颠危危地,在左下角,一横,一竖,画个十字。乏力地,它抖了一抖。   她望定他。   在人家屋檐下,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,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,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。让他向师父叩过头,挨挨延延,大局已定。  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,小包的,悄悄塞给他:“儿!慢慢的吃。别一下子就吃光了。摊开一天一天地吃。别的弟兄让你请,你就请他们一点。要听话。大伙要和气。娘一定回来看你的!”   说来说去,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,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。如果是“添衣加饭”那些,又怕师父不高兴。   终于也得走了。   她狠狠心,走了。为了更狠,步子更急。在院子里,几乎就滑跌。一个踉跄,头也不回,走得更是匆匆。如果不赶忙,只怕马上舍不得,回过头来,前功尽废,那又如何?  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,有闲帮闲,否则,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,做避瘟散,或是洗衣服臭袜子。   冬天里,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,四只脚冻得要命,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,有时,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,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。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,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。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。——有一天,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,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。   小豆子九岁了。娘在三天之内,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。说了又说,他不大明白。  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,娘走了。   她生下他,但她卖了他。却说为了他好。  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,就着纸糊的窗,张了一条缝,她还没走远。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,直至看不见。   他的嘴唇嗡动,无声:“娘!”   关师傅吩咐:“天晚了。大师哥领了去睡吧。”  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。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,用力一甩,躲开了。   小石头道:“钟楼打钟了,钟娘娘要鞋啦,听到吗?鞋!鞋!鞋!睡觉吧。”   小豆子疑惑了:“钟娘娘是谁?”   “是——一只鬼魂儿!哈哈哈!”小石头吓唬他,然后大咧咧地走了。小豆子赶紧尾随。到了偏房,小石头只往里一指。   屋里脏兮兮的。是一个大炕。不够地方睡,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。   四下一瞧,这帮衣衫褴褛,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,一人一个地盘。只自己是外人。   何处是容身之所?寻得一个空位,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。  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,推他一把:“少占我的地,往里挤。一边里待着!”   大伙乘机推撞,嬉玩。不给他空位。  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,站着,拎住一包糕点,像是全副家当。很委屈。   小石头解溲完了,提溜着裤子进来,一见此情景,路见不平拔刀相住:“干什么?欺负人?”   一跃上炕,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。师哥倒有些威望:“你们别欺负他!来!你睡这个窝。”   然后摆开架势,向着众人:“谁不顺毛谁上,八个对一个!”  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,全都意兴阑珊,负气躺下来。小三子犹在嘀咕:“谁有你硬?大爷没工夫——”   “什么?”  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。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,印象很深。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,不愿接近。   躺到炕上,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,挤得紧冻得慌。一个人转身,逼令整排的都得翻。   练功太累了,睡得沉。   只有小豆子,在陌生的环境,黑黝黝。伤口开始疼。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,它不在了,他更疼。干瞪着眼,发愣,咬着牙在忍。   静夜里,忽地传来呜咽声,断续啁啾,一如鬼哭。小癞子在另一头,念着娘:“娘呀,我受不了了,你们把我打死算了,呜呜呜。”小豆子恐怖地,一动也不动,泪水滚下来。小石头被弄醒了。   “怎么还不睡?烦死人!”   “惦着娘。”   “哦,”小石头一转念,信口开河来安慰他:“不要紧,过年她准来看你的。睡吧。”  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,只好岔开点儿:“爹呢?”   “跑掉了。你爹娘呢?”  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:“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。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!哎呀,好困呀——”  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。  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,真是心无旁亟。天更黑了。   第二天一早,剃头了。关师傅用剃刀一刮,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,如一场黑色的雪。一下又一下。  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。一脸委屈。   “别动!”关师傅把他头儿用力按住:“叫你别动!”   小豆子吧嗒着大眼睛。他一来,失去一样又一样。   关师傅向着门外:“谁,给拿件棉衣来。”又吩咐:“小粽子你们两个拽煤球去。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。”   “是。”都是朗朗的应声。  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:“凑合着穿。”   “谢谢师哥。”   头剃了,衣服一套,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。他把头摇了摇,又轻,又凉。不习惯。但混在一处,分不清智愚美丑,都是芸芸众生。  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,大地未明,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。脸洗不干净,肚子也吃不饱。冻得缩着脖子,两手拢在袖里,由关师傅领了,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。   陶然亭,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,远远望去,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,寺宇里面,自然是雕梁画栋,玉阶明柱,配厢回廊,布局森严。但孩子们不往这边弯,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。一大片芦苇塘,周围丘陵四伏,荒野乱坟,地势开阔,正是喊嗓的好地方。   孩子四散,各找一处运气练声:“咿——呀——啊——呜——”   于晨光暧昧之际,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,凄凄地哭喊。把太阳哭喊出来。   童稚的悲凉,向远方飘去,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,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,佣人唤不住,过去了。   天已透亮,师父又领回四合院。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,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。还没吃窝窝头,先听师傅训话,大伙站得挺挺的,精神抖擞,手放背后,踏大字步。  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:“你们想不想成角儿?”   “想!”——文武百官在应和。   “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?”   “是祖师爷的赏的!”   “对!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,都差不多两百年了,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,你们总算是赶上了——”  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:“不过,戏得师父教,穷得自己开。祖师爷给了饭碗,能不能盛上饭,还得看什么?”   “吃得苦!长本事!有出息!”   关师傅满意了。  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,师父持了一根棍子,在地面上敲,笃,笃,笃。   孩子们拉开山榜,一个跟一个。   “跟着点子走,快点,快点,手耗着,腿不能弯,步子别迈大了。”   日子过去了。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,越来越快,总是走不完。棍子敲打突地停住,就得挺住亮相。一两个瘫下来,散漫地必吃上一记。到了稍息,腿不自已地在抖。好酸。好累。   还要压腿。把腿搁在横木梁上,身体压下去,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,师父的棍子就来了。   一支香点燃着。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,又得换另一边耗上。  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。   关师傅很不高兴:“少练么?腿打不开?”   随手指点一个:“你,给他那边撕撕腿,横一字。”   小豆子最害怕的,便是“撕腿”。背贴着墙,腿作横一字张开,师父命二人一组,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,一块一块的加,腿越撕越开。偷偷一瞥,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,痛苦得很。   此时,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,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。来看看货色。   关师父一见,非常恭敬:“早咧。师大爷。”   便把徒儿招来了:“规规矩矩的呀,见人带笑脸呀。来,”   一壁陪笑:“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。你瞧瞧。”   一个一个,棍子底下长大,什么抢背,鲤鱼打挺,乌龙绞柱,侧空翻,飞腿,筋斗,下拱桥,都算上路。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,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,末了还来个摔交。   “来了个新的。这娃儿身子软,好伶俐。小豆子,拧旋子看看。”  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,岂料心一慌,险些要扑倒,他提起精神,保持个燕式平衡,安全着陆。师父在旁看了,二话不说,心底也有分数。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。谁知他立定了,忽儿悲从中来,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,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。师父吆喝:“没摔着就哭,摔着了,岂不是要死?”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,一剎那连哭也不敢,心神不定。   “表演个朝天蹬,别再丢脸了。”   小豆子抬起腿,拉直,往额上扳,有点抖。   “朝天蹬嘛!”师父急了:“抬高,叫你抬高!直点!”  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。   关师傅气极,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,颜面过不去,怒火冲天:“妈的,你也撕撕腿去!”  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。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,哭哑了嗓子:“疼死了!娘呀,我死给你看呀,您领我回家去吧,我要回家。”   他想,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,上刑场了。脸色白了,先踢腿,松筋骨。   “哎——”  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。一,二,三,四。撕心裂肺的叫声,大伙都听见了。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。   乘师父悻悻地送老师爷出门时,小石头偷偷开溜,至墙根,左右一望,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,趁无人发觉,假装踢石子,一脚把砖踢走。一块,两块。又若无其事地跑开。   为此,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。  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:“好些吧?嘻嘻!”  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。情况不妙了。一回头,关师傅满脸怒容:“戏还没学成,倒先学着偷工减料!丢人现眼!都不想活了!”   一声虎吼:“他妈的!还拉帮结党,白费我心机!全都给我打!搬板凳,打通堂!”   “打通堂”,就是科班的规矩,一个不对,全体株连,无一辛免。   孩子们跑不了,一个换一个,各剥下半截裤子,趴在长板凳上,轮流被师傅打屁股。啪嗒啪嗒地响。   隔壁的人家,早已习惯打骂之声。   关师傅狠狠地打:“臭泥巴,吃不得苦!一颗老鼠粪,坏我一锅汤!”心中一股郁闷之气,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。不如意的人太多了,女人可以哭了,孩子可以哭,但堂堂男子,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:轰烈地打喷嚏,凶狠地打哈欠,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。这些汹涌澎湃,自是因为小丈夫,吐气扬眉机会安在?又一生了,只能这样吐吐气吧。生活逼人呀,私底下的失望,恐慌,伤痛。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,都是下三滥烂泥巴。   他的凶悍,盖住一切心事。重重心事,重重的不如意。想当初,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。   轮到主角趴上板凳了。  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“老手”,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:“绷紧——屁股——就不疼——。”   小豆子泣泪淋漓,绷紧屁股,啃着板凳头。   “你这当师哥这么纵容你,该打不该打?说!”  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。   “不说?你拧?”  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。关师傅跟他干上了:“我就是要治你!”   忽儿像个冤家对头人。打得更凶。   小豆子死命忍着。   交春了。  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,与弟兄们一块,同游共息,由初雪至雪齐。  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。他们身上的,原是个面口袋,染成黑色,或是深颜色,做衣服,冬天加一层棉,便是棉衣。春暖了,把棉花抽出来搁好,变成两层的夹衣。到了夏天,许是再抽下一层,便是件单衣。大的孩子不合穿,传给小一点的孩子。破得不能穿了,最后把破布用糨糊裱起来,打成“洛褙”做鞋穿。   天桥去熟了,混得不错,不过卖艺的,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,也不能老是耍猴。难道吃定天桥不成?   孩子长得快,拉扯地又长高了。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:弓,弩,枪,刀,剑,矛,盾,斧,缏。不过“唱,做,念,打”,打还只是扎基础。   关师傅开始调教唱做功架。   天气暖和了,这天烧了一大锅水,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。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,第一次洗澡,于蒸气氤瘟中,第一次,与这么多弟兄们肉锦相间,坦腹相向。去一个木勺子,你替我浇,我替你浇。不知时光荏苒。忽闻得“鞋!鞋!鞋!”的钟声穿来。  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。“师哥,我好怕这钟声。”   “不用怕,”才长他三年,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:“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,你听,不是‘要鞋!要鞋!’这样喊着吗?”   “你不是说,她是只鬼魂儿么?”小豆子记得牢:“她为什么要鞋?”  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,便七嘴巴舌地逞能,勿要把这传奇,好好说一遍。   “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,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,一回两回都不成功,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。”   “有一个老铜匠,用尽方法一样不成,便与女儿抱头痛哭,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。”   “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,就在最后一炉桐汁熔成了,一跳跳进里头去。”   “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,一跳——”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,谁知失足滑了一交。大伙笑起来,再往下说。   “老父亲急了,想救她,已经来不及,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。”   “铜种铸好了,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。晚上撞钟报更时,都听到她来要鞋的。”   小豆子很害怕。   “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?”小石头问。“你娘没跟你说?”   小三子最看不过,撇撇嘴:“也许你娘也不晓得。”   “不!”小豆子分辨,也护着娘:“她晓得。她说过了,我记不住。”   “你娘根本不晓得。”   “你娘才没说过呢!”   小豆子于此关头,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。   “算啦别吵啦,”小石头道:“我们不是听娘说的,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。”   “呀——”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:“丁二叔,哎!明儿得唱了。”   他心神回来了,也不跟人胡扯了,赶忙背着戏文:“我本是男儿郎,又不是女娇娥——”  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。   “又岔到边里去了。是‘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——’。”  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,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,溅起水花。  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,成为习惯。   “别逗了,烦死了。反正我活不长啦,我得死了。哎哟,谁踩着我啦?——”   四下喧闹不堪,只有小豆子,念着明儿的“分行”,不安得很。   小石头鼓励他:“来,再背。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。”   小豆子坚决地:“好!就想着,我小豆子,是个女的。‘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——。’”  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。他们只是嘻玩着,舒服而且舒坦。又爱打量人家的“鸡鸡”。“唉,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?”   一个也全无机心,拿自己的话儿跟人一比:“咦?你这比我小!”   一块成长,身体没有秘密。只有小豆子,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,就叼念着,自己是个女的。  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。只余一个小小的疤。春梦快将无痕。   这天是“分行”的日子。   孩子们穿好衣服,束好腰带,自个伸手踢脚喊嗓,之后,一字排开。   眼前几个人呢。除开关师傅,还有上回那师大爷,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。大人们坐好了,一壁考试一壁掂量。   就像买猪肉,挑肥拣瘦。   先看脸盘,眉目。挑好样的生。   “过来,”关师傅喊小石头:“起霸看看。”   小石头起霸,唱几句“散板”:“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,因此上在檐下,咆哮声嘶!”   轮到下一个,气有点不足,可很文,也能唱小生。又到下一个“这个长得丑。”   “花脸倒是看不出。”关师傅护着。   “这个指头太粗了。”   “这个瘦伶伶的,不过毯子功好,筋斗可棒呢!”   “这个”  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,剩下些胖的,眼睛小的,笨的,因没有要,十分自卑难过。只在踢石子,玩弄指头儿,成王败寇的残酷,过早落在孩子身上。  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,关师傅便粗着嗓门,像责问,又似安慰:“小花脸,筋斗,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?戏还是有得演的。别以为‘龙套’容易呀,没龙套戏也开不成!”  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。   师大爷又问:“你那个绝货呢?”   胡琴拉起了。   关师傅得意地瞅瞅他,把小豆子招来:“来一段。”   不知凭地,关师傅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。自某一天开始——四和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,他们也是穷苦人家,不是卖大碗茶,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,补破缕。也有一早出去干散伙的:分花生,择羊毛,搬砖头,砸核桃儿。  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桐壶开出去,一路的吆喝:“来呀,喝大碗茶呀水开茶滚,可口生津啊,喝吧。”  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,只他一个。   “小豆子你听,王妈妈使的是真声,这样吆喝多了,嗓子容易哑,又费力气。你记住,学会小嗓发声,打好了底。”  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。   昨儿个晚上,本来背得好好的。他开腔唱了:“我本是——我本是——”   高音时假声太高,一下子回不过来。回不过来时心慌了,又陷入死结中。   关师傅眯着眼:“你本是什么呀?”   “我本是男儿郎——”   正抽着旱烟的师傅,“当啷”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。   小豆子吃了一惊,更忘词了。   小石头也怔住。大伙鸦雀无声。  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,打了几个转。“什么词?忘词了?嗄?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!”师大爷忙劝住。“别捣坏了——”   “再唱!”   小豆子一嘴血污。  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,忙在旁给他鼓励,一直盯着他,嘴里念念有词,帮他练。  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。琅琅开口唱: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。见人家夫妻们洒落,一对对着锦穿猡,啊呀天吓,不由人心热似火——”   嗓音拔尖,袅袅糯糯,凄凄迷迷。伤心的,像一根绣花针,连着线往上扯,往上扯,直至九霄云外。  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。弟兄们只管瞅住他。   小豆子过关了。   师父踌躇满志:“哼!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!”   他的命运决定了。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。   “不好了!不好了!——”   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,惊扰一众的迷梦。   胡琴突然中断了。   “什么事?”   小黑子仓皇失措,说不出话来:“不好!不好了!”   好景不长,院子马上闹成一片。  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。  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,在木架子上僵立着。简陋的砌末,戏衣,箱柜,随咿呀一响,木门打开时,如常地印入眼帘。  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。   见到小癞子了——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。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。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。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。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。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。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,如一滩尿。   这个沉寂,清幽的杂物房,这才是真正的迷梦。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,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。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。肩上一沉,大吃一惊,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。   木门砰然,被关师傅关上了。   这时节,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,夜里依旧带寒意,尤其今儿晚上,炕上各人虽睡着了,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。   小石头被弄醒了:“怎么了?”   小豆子嗫喏:“好怕人呀,小癞子变鬼了?”  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,把褥子一探:“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,才怪,水怎么热乎乎的?尿炕了!”   “我”  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,翻了个儿。   “睡吧。”   小豆子哆嗦着。小石头只好安慰他:“你抱紧我,一暖和就没事儿。鬼怕人气。”   他钻到他怀中,一阵,又道:“师哥,没你我可吓死了。”   “孬种才寻死。快睡好。明儿卯上练功,成了角儿,哈哈,唱个满堂红,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!”  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,虽好似个保护者,也一时错口。听得“小癞子”三个字——“哇——”   小豆子怕起来,抱得更紧。“谁?”外头传来喝令:“谁还不睡?找死啦?”   师父披了件袄子,掌灯大步踏进来。   “——我。”   “吵什么?吵得老子睡不着,他妈的!”   关师傅因着白天的事,心里不安宁,又经此一吵,很烦。一看之下,火上加油:“尿炕?谁干的好事?”   全体都被吵醒了。没人接话茬儿。师父怒目横扫。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,连忙掩护小豆子,也不多想,就抢道:“我。”   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,也抢道:“我。”   如此一来,惹得关师傅暴跳如雷:“起来!起来!通通起来——”  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。孩子们顺从地,正欲爬起来。   关师傅无端一怔,他想起小癞子的死。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,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地练出来的。“想要人前显贵,必得人后受罪”,当年坐科时,打得更厉害呢,要吃戏饭,一颗汗珠落地摔八瓣。   他忽地按奈住。但,嗓门仍响:“都躺好了!我告诉你们呀,‘分行’了,学艺更要专一,否则要你们好看!”   把油灯一吹,灯火叹一口气,灭了。他又大步地踏出去。   第二天一早,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,然后出去了。   大伙心中估量,自愿自忐忑。   不一会,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,分了二人一组,烧饼在孩子眼前,叫他们注视着。练眼神。   “眼珠子随着烧饼移:上下转,左右转,急转,慢转”   大门口有人声。  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,不约而同往外瞅着,不回转了。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,上面是张席子,席子草草裹着,隐约是个人形。关师傅点头哈腰,送一个巡捕出门。   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。  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:“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!”他出去了。只有死掉,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。自门缝望远,“它”渐行渐远渐小。  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。   关师傅,他并没改过自新,依旧弃而不舍地训诲:人活靠什么?不过是精神。这精神靠什么现亮?就这一双眼珠子。来!头不准动,脖子也不准动,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。练熟了,眼皮,眼眶,眉毛都配合一致。生旦净丑的角色,遇到唱词白都少的戏,非靠眼神来达意。所谓“眼为情苗,心为欲种”。   眼为情苗。   一生一旦,打那时起,眼神就配合起来,心无旁羁。  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  南风熏暖。霞光绮云中,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。雨后的笋儿,争相破土而出。   “师父挑了我做旦,你做生。那是说,我俩是一男一女。”   “是呀,那一出出的戏文,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?”   “但我也是男的。”   “谁叫你长得俊?”  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,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不如人意。围过来说话:“你倒好,只你一个可以做旦,我们都不行。”   艳慕之情,滥于言表。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,当了旦角,是怎么一回事。只道他学艺最好,所以十个中挑一个。自己不行,也就认命了。不然又能怎样?  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“旦角”生涯。关师傅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,每个动作,身段,柔靡的,飘荡的,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。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,脱胎换骨了,重生了。   他摊着兰花手,绕着腕花,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,轻轻走圆台,一步,一步,一步。脚跟子先试试位置,然后是脚掌,然后到脚尖。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,假装是花前,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,一下云手回眸,一下穿掌拖腮凝思,眼神飘至老远,又似好近。总之,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?是个疑团。——时间过得很快,眼神流得很慢。一切都未可卜。   万般风情。   小豆子唱着“思凡”:“小尼姑年方二八,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,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,他把眼儿瞧着咱,咱把眼儿瞥着他,两下里多牵挂。”   当他娇羞回望,眼角斜瞄过去,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。   关师父边敲铜锣,边给点子,灿烂声喧中,永远有他的吼叫:“要打得和节奏,不能一味蛮打,狠打,硬打,乱打。”   小石头亮相,也真有点威仪,不失是个好样的生。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,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,将众人挡开,打将起来。   他适才见到小石头,兰花指理鬓,整襟,提鞋,穿针,引线同是男的,大家学的却两样,想想也好笑。便被小石头瞥到了。  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。   小豆子想:“真好,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。”   正忘形时,关师父一喝:“看什么?那是生净活路,没你的事。给我踩跤去。各练各的!”  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,还有跤工,一踩跤,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。   师父那么大个子,在热天里敞开上衣,见肚脐上还长毛,一直往上长着呢。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跤?所以一众徒儿围着看新鲜,围过来。师父只凭口说,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。   “小肚子往内收,收呀,吸一口气,肌肉往上提,试试看。”  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“三寸金莲”,娉婷走几步,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。见荡几下,不稳当,险险要跌。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。   大局已定。二人相视一笑。   “春花茶馆”的周遭是小桌子,茶客沏了壶好茶,嗑着瓜子,啖着饼饵,也听听戏。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,后面的便说笑打闹,说坏了规矩。小二提着大铜壶,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,也有买卖糖果,花生仁儿的,冬天还卖糖炒栗子。乘机看蹭儿戏。  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,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,上书“群英会”,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。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。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,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,还登样。   “你给我开个戏码,替你插个场子就是。可咱的规矩——”东家道:“第一是唱白天,第二是唱开场,第三”   “成啦成啦,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,踏踏台毯嘛,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——高升了。其它嘛,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。”   正式扮戏了。  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,后面闹嚷嚷的。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:“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,给你们看着样儿。”  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,抖呀抖地装扮着,最后摇身一变,成为一个个古人。   “哎,用白的用白的,你瞧,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?钟无艳一样!”  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,吊梢凤眼,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,不知像什么。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。   “我替你画。”小石头兴起,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。   “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?嗑一个头放三个屁,行好没有做孳子。你替他画了,你自己不会画,这不就害苦他?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?”  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,还嘀咕:“一辈子就一辈子!”  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,他也不反应,自顾自装身去,好一副倔脾气。  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。不对劲,加添了数笔,发牢骚:“祖师爷赏你饭吃,成了红角,自有包头师父,现在?谈不上!”   终于锣鼓响起。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:“准备好啦?上场咯!”   上场了:生是吕布,旦是貂禅。还有董卓,诸葛亮,关公,张飞。战战兢兢唱一场。小石头出场时,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,手心都出汗了。轮到他出场,二人在茶馆的中心,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,一点也不明白,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,开腔唱了。吕布与貂禅,春花茶馆。是呀,群英会,“群英”的奠基。   二三十年代,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,戏曲艺人定为“下九流”,属于“五字行业”。哪五字?是戏园子,饭馆子,窑子,澡堂子,挑担子。好人都不干“跑江湖”事儿。五子中的“戏子”,那么的让人瞧不起,在台上,却总是威风凛凛,千姣百媚。头面戏衣,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,承载了一时风光,短暂欺哄,一一都是英雄美人。   还没下妆,十岁上下的“群英”,一字排开,垂手而立,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。关师傅从来不赞,这回更是骂得慌——骂尽了古今英雄:“你这诸葛亮,笨蛋!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?”   “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,一味往‘腿子’里躲,淞阵啦?”   “关云长怎么啦?千斤口白四两唱,你还吃‘栗子’呢!”   “张飞乱卖气力,抢到台中心干嘛?”   “你这吕布,光是火爆,心一慌就闭眼,怎么唱生?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!”   “还有貂禅,身体瘫下来,一点都不娇媚,还说‘四大美人’哪?眼睛往哪儿瞧?瞧着我!”  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。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,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,心里有数:功夫还真不赖,不过小孩儿家,宠不得,非骂不可。多年的大道走成河,多年的媳妇熬成婆。最初是唱茶馆子,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。戏班后台有大锅饭,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“保命”饭,平时有棒子粥,有棒子面窝窝头,管饱。过节也有馒头吃。  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。   三伏天,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。   河畔,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,喧哗地下水去。   趁着师傅外出,找爷们有事,大伙奔窜至此玩乐,打水战,扭作一堆堆小肉山。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,瞪眼翘胡子,喊打喊杀的。小孩子不记仇恨,更加不敢拂逆,背地悄悄装龙扮虎,图个乐趣无穷。   有一个汗水大的,总被师傅痛骂:“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,像从水里捞上来,你这‘柴头汗’,妈的,怎能吃戏饭?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!”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,汗水加河水,浑身湿淋淋个痛快,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。他最开心,还仿效着念白:“包龙图,打坐在,开封府。”   毛躁的小煤球,趁他马步不稳,顺手一推,他趴个狗吃屎。   小煤球拉开山傍:“此乃天亡我楚,非战之罪也!”   终于你泼我,我泼你,无一幸免。   只有小豆子,一个人在岸边,沉迷在戏文中。他这回是苏三:“人言洛阳花似锦,奴久于监狱——不知春——”  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,小豆子只自得其乐。局外人,又是当局者。   大伙忍不住:“喂,你怎么个‘不知春’呀?”   小三子最皮,学他扛着鱼枷的“苏三起解”,扭扭捏捏:“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——”   一个个扭着屁股,娉娉婷婷地,走花旦碎步,扭到小豆子跟前,水泼到他身上来。  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。   小石头笑:“别欺负他。”   小豆子边躲着:“师哥,他又来了!”  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,一起学:“哎哟,‘师哥,他又来了!’,多娇呀!娘娘腔!”   小豆子被羞辱了,眼眶红起来:“你们再说!”   小黑子凑过来:“他根本不是男人,师父老叫他扮女的。我们剥他裤子看看!大家来呀——”   一呼百诺,啸叫着逼近。   小豆子听了,心下一慌,回身飞跑。   小石头护住他,一边大喝:“你们别欺负他!你们别欺负他!”   看上去,像个霸王之姿。   不过寡不抵众,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,你拉我扯的,好悬。小石头奋不顾身,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,还揪住一个打一个,扭作一团。兵荒马乱中,突闻历声:“哎呀!”   这场野战,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。头是没事,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,鲜血冒涌而出。   大伙惊变,徒地静下来。  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。   “怎么办?”   “快用腰带绑着,止血。”   “千万别让师傅知道。”   一个个取来腰带,湿漉漉。   小豆子排众上前,流着泪,解下自己的腰带,给小石头扎上来。一重一重的围着:“你这是为我的!师哥我对你不起!”  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,竟不自觉地,翘起兰花指。是人是戏分不开了。   “疼不疼?”   “没事!”  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:“我不再挨了!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,求她接我走,死也不回来!你也跟我一块走吧?”   小石头静默一下:“你娘,不会来接你的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小豆子受惊了。   “她不是已签了关书,画了十字吗?你得卖给师傅呀。”   懂事的大师哥道:“大伙都别朦自己了——我也等过娘来,等呀等,等了三个新年,就明白了。”   天地苍茫,黄昏已近。   大伙无助地,有握拳呆立,有懊恨跪倒,有俯首闭目,都不语。  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,分外妖娆邪恶。   不知谁省起:“快回去,晚了师父会骂。”   众收拾心情回“家”转。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,却是不可寻。想家,想娘。  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。  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。“万年欢”奏得喜气洋洋。  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,上吊透雕大罩顶,后挂锦缎台帐,刺绣斑斓,是一个大大的“寿”字。台上正上着“跳加官”。——都民国了,万众一心,还是想的是“官”,换个名角,也是官。渊源流长的虚荣。都想当主子,都不想当下人。  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。快上场,正对镜勾脸时,师大爷拎着戏单,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:“倪老公过寿,干么要点‘霸王别姬’?”   关师父摇头,也不明白。“我也奇怪,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?”但他随即就顺服了:“公公爱这个,就给他唱这个嘛。”  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,正拖着小石头的脸,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。   小石头眉梢带伤,吃这彩一上,疼。小豆子怕弄坏了,住了手,又怕师父见到。小石头忍着,只好若无其事,免他不安。  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,只装作看不见。   催场的跑过来,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:“戏快开了!快点!快点!”——不管对着谁,就这几句。   大伙在后台,掀帘偷窥看客。  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,名媛贵妇。辫子不见了,无形的辫子还在。如一束游丝,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,他们不愿走出去。便齐集于此,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。   众簇拥的,是倪老公。年事已高,六十了。脸色绯红而多皱,如风干的猪肚子。他无须,花发,眼角耷拉,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,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。   他道:“行了行了,别多礼,坐,坐。”——还是有身份的。  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,眯着眼,让一台情义,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,按摩着他。万分沉醉。  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,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。   他头戴如意冠,身披围花黄铍,顶带巨型金锁,下着百折裙。——戏衣是公家的,很多人穿过,从来不洗,有股汗酸味。但他扮相娇美,没有人发觉它略大,略重。   小虞姬唱“西皮摇板”:“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,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。  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,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。“  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:“好!好小子!”给一个碰头好。   乌骓马啸声传来,小石头扮演的霸王,身穿黑蟒大靠,背擦四面黑旗,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:“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,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,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。”  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。  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,吁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。   不苟言笑,偷偷笑了,——因为看戏的人笑。  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。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:“老公有赏啦!”  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,忙道:“谢谢啦!谢谢啦!”   “成了。”管家笑:“你这班子藏龙卧凤!”   待要谦恭几句。  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,擦到眉梢那道口子,它裂了。   “哎——”   小豆子一急,捧过小石头的脸,用舌头吸吮他伤口,轻轻暖暖的,从此不疼。   可恨管家吩咐:“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!”   “呀!快,快!”  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,方沾了一块乌迹,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。又没时间了。  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,就去了。  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,精神很好。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。  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。乍到这奢华之地,如同王府。小豆子不知所措,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,“二十四史”,粉绿色的刻字,十分鲜明。一一诉说前朝。  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。几乎呛住,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。   小豆子娇怯地:“倪老公六十大寿,给您贺寿来了——”  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:“今年是什么年?”   “民国十九——”   他又挥手止住:“错了,是宣统二十二年——大清宣统二十二年!”  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,然后信手一扔,手绢无声下坠,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。痰盂架在紫檀木上。  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。无限爱怜,又似戏弄。抚脸,捏屁股,像娘。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:“唔?虞姬是为谁死的?”   “为霸王死。”   他满意了。也因此亢奋了。鸦片的功效还在。   “对,虞姬柔弱如水一女,尚明大义,尽精忠,自刎而死,大清满朝文武,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?”他越说越激昂,声音尖刻变调:“可叹!可悲!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,就是为了羞耻他们!”  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,如河缺堤,小豆子在他膝上,坐得有点不宁。   “怎么啦?小美人?”   小豆子怯怯道:“想——尿尿。”  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。   小豆子下地,先望老公一下。半遮半掩地,只好剥裤子——他见到了!  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,一掠而过,那完整的生殖器!平凡的,有着各种名称的,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。孩子叫它“鸡鸡”,“牛牛”。男人唤作“那话儿”,“棒槌”,“鸡巴”,粗俗或文雅的称呼。   他脸色一变。他忘记一切。他窥伺已久。他刻意避忌。艳慕惊叹百感交集,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。   倪老公有点失控,下颏轻抖:“慢!”   小豆子一怔。  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,不知哪年,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。晶莹剔透,价值连城。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。   生怕惊扰,无限怜惜。轻语:“来,尿在碗里头吧。”   小豆子憋不住了,就尿尿。   淋漓,痛快,销魂。——倪老公凝神注视。最名贵的古玩,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。他眼中有凄迷老泪,一闪。自己也不发觉。或隐忍不发,化作一下唏嘘,近乎低吟:“呀——多完美的身子!”  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。   蓦地——他失去理智,就把那话儿,放在颤抖的嘴里,衔着,衔着。   小豆子,目瞪,口呆,整个傻掉了。  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,已是第二天的清晨。关师父兴致很高,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。  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,跟在他后头,说着昨夜风光。   “哗,公公家门口好高呀!”   “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。”  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,酥糖,给小豆子看:“嘻,捎回去慢慢吃,一辈子没吃这么香。来,给。”  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。小石头毫无机心,只问:“怎么啦?病啦?”   小豆子不答。从何说起?自己也不懂,只惊骇莫名。   “哑巴了?说呀!”  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,他仍不吭一声。   “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,什么都憋在心里,人家都不知道。”   走过胡同口,垃圾堆,忽闻微弱哭声。  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,是个布包。   打开布包,咦?是个娃娃。全身红红的,还带血。头发还是湿的。肚子上绑了块破布。  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:“哦,是野孩子,别管闲事了。”  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:“走哇!”   “师父——”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:“我们把她留下来吧?是个女的。”   “去你妈的,要个女的干嘛?”关师父强调:“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。咱们是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!”   小豆子不敢再提,但抽噎着,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,粗声劝慰:“你们有吃有穿,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,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。”   小石头来拍拍他,示意上路。他不愿走,挨挨延延。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。是一个小女孩呀,红粉粉的小脸,一生下来,给扔进垃圾堆里头,哭死都没人应?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,一大捆,捆起扔进河里去。她头发那么软,还是湿的。哭得多凄凉,嗓子都快哑了,人也快没气了。恐怕是饿呀,一定是饿了。  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?一点也不疼她?想起自己的娘。   关师父过来,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,分予二人。又一手拉扯一个,上路了。像自语,又像说大道理:“别人骑马我骑驴,仔细思量我不如;可是回头看,还有挑脚汉!”   小豆子心里想:“娘一定会来看我的,我要长本事,有出息,好好的存钱,将来就不用挨饿了。”  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。小石头来哄他:“再过一阵,逛庙会,逛厂甸,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,买十大块!盆儿糕,真是又甜,有黏,又香。唔,蘸白糖吃。还有……”满目憧憬,心焉向往。“小豆子,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!”   又到除夕了。  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,玩捉迷藏。唱着过年的歌谣,来个十八滚,飞腿,闹嚷一片。  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、切菜声,做饺子馅。——没钱过年的那家,怕厨中空寂,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,怕人笑。   小豆子坐在炕上,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,他也真是巧,剪了一张张的蝴蝶,花儿。执剪刀的手,兰花指翘着,细细地剪。   “咿——”门被推开。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,玩得兴头来了,拉扯小豆子出去。   “来呀,净闷在炕上干什么?咱放小百响,麻雷子去。小煤球还放烟火,有金鱼吐珠,有满地锦。”   “待会来。”   “剪什么呀剪?”  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,手一粗,马上弄破一张。小豆子横他一眼,也不察觉。   “这是什么?蝴蝶呀?”   “蝴蝶好看嘛。喏,送你一个,帮忙贴上了。”   小石头放下:“我才不要蝴蝶。我要五爪金龙,投林猛虎。”   小豆子不作声。他不会剪。   “算了,我什么都不要!”   小石头壮志凌云:“有钱了,我就买,你要什么花样,都给你买,何必费功夫剪?走!”   鞭炮劈啪的响,具体的吉庆,看得到,听得见。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。   “过年咯!过年咯!”   只有在年初一,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,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,吃得美美的。然后扮戏装身,预备武狮助兴,也沿门恭喜,讨些红包年赏。   小石头,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,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,空气中飘荡着欢喜,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。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,过年总有愿,生命中总有期盼,支撑着,一年一年。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,好日子要来了。   小豆子结好衣钮,一身激艳颜色,彩蓝之上,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,这身短打。束袖绑腿,便是绣狮的颜色,持着彩球,在狮子眼下身前,左右盘旋缭绕,抛向半空,一个飞身又抢截了。狮子被诱,也不克自持,晃摆追踪,穿过大街小巷。  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,连穿着虎头鞋,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,也笑了。掌声如雷。   就这样,又过年了。  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。两庙之间,一街都是花市,一簇簇盛开的鲜花,万紫千红总是春。游客上香祈福,络绎不绝。  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,拜神讨赏,又浩荡往护国寺去。寺门有一首竹枝词:“东西两庙最繁华,不收琳琅翡翠家;惟爱人工卖春色,生香不断四时花”。   每过新年,都是孩子们最“富裕”的日子。   但每过新年,娘都没有来。   小豆子认了。——但他有师哥。   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。出了和平门,过铁路,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,一间连一间,逶迤而去。  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,如海。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,晕环如梦如幻,叫人难以冲出重围。  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,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,不思脱身。  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,蝴蝶,蜻蜓,金鱼,瘦腿子,三阳启泰。   小石头花尽所有,买了盆儿糕,爱窝窝,萨其马,豌豆黄,一大包吃食,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,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。  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,他不见了。  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,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,陶醉不已。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,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。   送小石头一块,他两手不空,不接,只用下颏示意:“你带着。”  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。“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。”   “有劳妃子——今日里败阵而归,心神不定——”唱起来。   他和应:“劝大王休愁闷,且放宽心。”   “哈!”小石头道:“钱花光了,就只买两块手绢?”   “先买手绢,往后再存点,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,置行头,添头面。——总得是自己的东西,就我一个人的!”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:“你呢?”   “我?我吃香喝辣就成了,哈哈哈!”   小豆子白他一眼,满是纵容。  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,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。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。   ——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,缨穗飘拂着。剑鞘雕镂颜色内敛,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,只供猜想。如一只阁上的眼睛。  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。   “哗!太棒了!”他看傻了眼,本能的反应:“谁挂这把剑,准成真霸王!好威风!”   小豆子一听,想也不想,一咬牙:“师哥,我就送你这把剑吧!”   “哎呀哈哈,别犯傻了!一百块大洋吶。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,走吧。”  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。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。小豆子在门边,死命盯住那把剑,目光炯炯,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。他决绝地:“说定了!我就送你这把剑!”小石头只拽他走:“快!去晚了不得了——人生一大事儿呢!”   是大事儿。   关师父正襟危坐,神情肃穆。  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,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,不苟言笑,站得挺挺的,几乎僵住。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,看全景。祖师爷的庙前,露天,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,暖暖的,痒痒的,在苦候。良久。有点不耐。  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,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,它在浮游俯瞰,自由自在。   一个见到了,童心未泯,拧过头去看。另一个也见到了,咧嘴笑着。一个一个一个,向往着,心也飞去了。   一盏镁灯举起。照相的大喊:“好了好了!预备!”   孩子们又转过来,回复不苟言笑,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。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。他要他们站着死,没一个斗胆坐着死。   镁灯轰然一闪。人人定在格中,地老天荒。在祖师爷眼底下,各有定数,各安天命。  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,有红绸的帘遮住,香炉烛台具备。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:“观世音菩萨”,“伍猖兵马大元帅”,“翼宿星君”,“天地军亲师”,“鼓板老师”,“清音童子”。反正天上诸神,照应着唱戏的人。  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,深深叩首:“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——红上加红”   一下,两下。芳华暗换。  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:“白糖掺进蜂蜜里——甜上加甜。”   头抬起,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,气宇轩昂。他身旁的他,纤柔的轮廓,五官细致,眉清目秀,眼角上飞。认得出来谁是谁吗?   十年了。   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 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。  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。二人出科后,开始演“草台班”。一伙人搬大小砌末,提戏箱,收拾行头,穿乡过户,一班一班的演。   最受欢迎的戏码,便是“霸王别姬”。二十二岁的生,十九岁的旦。   唱戏的人成长,必经“倒呛”关口。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,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,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,便是倒呛开始了。由变嗓到复原,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,也有终生不能唱了。嗓子是本钱,坏了有什么法子?   不过祖师爷赏饭吃,小石头,他有一条好嗓子,长的是个好个子,同在科班出身,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,受了影响。只有小石头,于弟兄中间,武功结实,手脚灵便,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,一唱霸王,声如裂帛,豪气干云。   小豆子呢,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。他一亮相,就是挑帘红,碰头采。除了甜润的歌喉,美丽的扮相,传神的做表,适度的身材,绰约的风姿,他还有一样,人人妒恨的恩赐。   就是“媚气”。   旦而不媚,非良才也。求之亦不可得。   一生一旦,反正英雄美女,才子佳人,都是哥儿俩。苦出身嘛,什么都来。眼看快成角儿了,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,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。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。  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,都是正规楷书,给二人细看:“段老板,程老板,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。”   小石头接过来,一见上书“段小楼”,他依着来念:“段小——楼。师弟,你瞧,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,也很好看呀。”   “我的呢?程——蝶——衣。”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:“我的也不错。”   “来,”段小楼图新鲜:“摹着写。”   他憨直而用心地,捡起大拳头,捏住一管毛笔,在庙里几桌上,一笔一画地写着,写得最好的,便是一个“小”字。其它的见不得人,只傻乎乎地,欲团起扔掉。   程蝶衣见了,是第一次的签名,便抢过来,自行留住。   “再写吧。”   “嗳。——你瞧,这个怎么样?”   轮到程蝶衣了。二人都是一心一意,干着同一件事儿,非常亲近。   字体仍很童真,像是他们的手,跟不上身体长大。   祖师爷庙内,香火鼎盛,百年如一日,十载弹指过,一派喜气升平,充满憧憬。  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,不消说,甚是如意,对二人礼待有加,包银不敢少给。演过乡间草台班,也开始跑码头了。   程蝶衣道:“师哥,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,我们赶不及贺他,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?”   “好呀!”  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,亦不忘此事。出科之后,新世界逐渐适应,旧世界未敢忘怀。   程蝶衣,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,小楼虽大情大性,却也买了不少手信,还有一袋好烟,送去关师父。   一样的四合院,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。踏进院门的,却不是一样的人了。   在傍晚时分,还未掌灯,就着仅余天光,关师父身前,又有一批小孩儿,正在耍着龙凤双剑,套路动作熟练,舞起来也刚柔兼备。师父不觉二人之至,犹在朗声吆喝“仙人指路,白蛇吐信,怀中抱月,顺风扫莲,指南金针,太公钓雨,巧女纫针,二龙吸水,野马分鬃”等招式。   剑,是蝶衣的拿手好戏,他唱虞姬,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,便边唱二六,边舞双剑。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,挥剑进招虽熟练,总是欠了感情,一把剑也应带感情。   正驻足旁观,思潮未定,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:“哎!耗子呀!”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,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。  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,大吼:“练把子功,怎能不专心?一下子岔了神,就会挂彩!”  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,夹杂星星了。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,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,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。   师父又骂:“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?见了耗子,别真叫。小四,你是大师哥,你说,要称什么?”  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,正待回答。   小楼在门旁,朗朗地接了话茬儿:“这是五大仙,小师弟们快听着啦:耗子叫灰八爷,刺猬叫白五爷,长虫就是蛇,叫柳七爷,黄鼠狼叫黄大爷,狐狸叫大仙爷。戏班里犯了忌讳,叫了本名,爷们要罚你!”   师父回过头来。“小石头,是你。”  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,过去叫师父。   “师父,我们看您来了。”  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,长高了,长壮了,而自己仍操故旧,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。但他们,一代一代,都是这样的成材。他吩咐:“你们,好生自己开打吧。”   “是呀,师父不是教训,别一味蛮打,狠打,硬打,乱打么?”蝶衣帮腔。小四听得了。   “哎,这是师父骂我的,怎的给你捡了去?”小楼道:“有捡钱的,没捡骂的。”   “这是我心有二用。”   关师父咳嗽一下,二人马上恭敬禁声。他的威仪永在。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。   “跑码头怎么了?”   小楼忙禀告:“我们用‘段小楼’和‘程蝶衣’的名儿,这名儿很好听,也带来好运道。”又补充:“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。”   “会写了吧?”   “写得不好。”蝶衣道。   “成角儿了。”   “我们不忘师父调教。唱得好,都是打出来的。”   “戏得师父教,穷得自己开。”关师父问:“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?”   小楼很神气:“是‘霸王别姬’吶!”   “哦,那么卖力一点,千万不得欺场。”   重临故地,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,老了一点,他自己也许不察觉。蝶衣一直想着,十年前,娘于此画了十字。一个十字造就了他。    第四章 猛抬头,见碧落月色清明   又一场了。  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。高兴地凑在一块,惆怅地分手。演戏的,赢得掌声采声,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。看戏的,花一点钱,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,赔上自己的感动,打发了一晚。大家都一样,天天的合,天天的分,到了曲终人散,只偶尔地,相互记起。其它辰光,因为事忙,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。   歪歪乱乱的木椅,星星点点的瓜子壳,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,万劫不复的毛巾,不知擦过谁的脸,如今来擦地板的脸。  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。   乐师们调整琴瑟,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音。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。他匆匆擦擦汗,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。随便一坐,聊着:“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彩声呀。”小楼很满意,架势又来了:“好象要跟咱斗斗嗓门大。”   蝶衣瞅他一笑,也满意了。   小楼念念不忘:“我唱到紧要关头,有一个窍门,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,帮助提气——。”   蝶衣问:“撑什么地方?”   “腰里。”  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,轻轻按他的腰:“这里?”  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:“不,低一点,是,这里,从这提气一唱,石破天惊,威武有力。”——然后,他又有点不自在。   说到“威武有力”,蝶衣忽记起:“这几天,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。”   “谁?”   “叫袁四爷。戏园子里的人说过。”   “怕不怀好意。留点神。”   “好。”稍顿,蝶衣又说道:“唉,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。”   小楼没留意这话,只就他小茶壶喝茶。   “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,香得多。”   蝶衣弃而不舍:“我问你,我们做了几场夫妻?”   “什么?”小楼糊涂了:“——两百多吧。”   蝶衣澄明地答:“两百三十八!”   “哎,你算计得那么清楚?”不愿意深究。   “唱多了,心里头有数嘛。”   蝶衣低忖一下,又道:“我够钱置行头了,有了行头,也不用租戏衣。”   “怎么你从小到大,老念着这些?”小楼取笑:“行头嘛,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,戏演完了,它又不陪你睡觉。”   “不,虞姬也好,贵妃也好,是我的就是我的!”   “好啦好啦,那你就乖乖的存钱,置了行头,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,把所有的戏服,头面,还有什么干红胭脂,黑锅胭脂,一股脑儿锁好,白天拿来当凳子,晚上拿来当枕头,加四个轱辘儿,出门又可以当车子。”   小楼一边说,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,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。蝶衣气得很:“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,专学讨人嫌!”   想起自“小豆子”摇身变了“程蝶衣”,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:命运和伴儿。如果日子从头来过,他怎样挑拣?也许都是一样,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,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,是险恶的芳香?如果上学堂读了书,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,如果。   蝶衣随手,不知是有意抑无意,取过他的小茶壶,就势也喝一口茶。——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,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。   “新的茶壶呀?”   “唔”   “好精致!还描了菊花呢。”  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:“——人家送的。”   “——”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。满腹疑团。   正当此时,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。这小子,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,非常倾慕,求爷爷告奶奶,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,见见世面,也好长点见识。   他还没出科,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。  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,看得痴了。   他走告:“程老板,爷们来了!”   只见戏园子经理,班主一干人等,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。  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。“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。”   随手挥挥,随从端着盘子进来,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,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。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。   “唐突得很,不成敬意。只算见面礼。”   蝶衣道:“不敢当。”   袁四爷笑:“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。”  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:“请坐请坐,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。四爷还是会家子呢。”  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。时代不同了,只是艺人古旧狭窄的世界里头,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。小人书看多了,什么隋唐传,三国志,还有自己的首本戏,霸王别姬。时代不同,角色一样。有些爷们,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,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,也就等于是霸王了。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,铿锵鼓乐,唱造念打,令角色栩栩如生。台下的霸王,方是有背景显实力。谁都不敢得罪。   袁四爷懂戏,也是票友。此刻毫不客气,威武而深沉,一显实力来呢:“这‘别姬’嘛,渊源已久。是从昆剧老本‘千金记’里脱胎而来。很多名家都试过,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,还有一套剑,真叫人叹为观止。”啊哈一笑,瞅着蝶衣:“还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呢,哈!”   蝶衣给他一说,脸色不知何故,突泛潮红。叫袁四爷心中一动。他也若无其事,转向段小楼:“段老板的行腔响过入云,金声玉振。若单论唱,可谓熬头独占,可论功架作派嘛,袁某还是有点意见——”  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,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,更加得意。大伙倒是顺着他,陪着笑脸。他嘴角一牵:“试举一例,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,按老规矩是七步,而你只走了五步。楚霸王盖世英雄,威而不重,重而不武,哪行?对不对?”   段小楼只笑着,敷衍:“四爷您是梨园大拿,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?”  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,赶忙打圆场,也笑:“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?”   袁四爷一听,正合孤意:“好!如不嫌弃,再请到舍下小酌,大家细谈。就今儿晚上吧!”   “哎哟四爷,”小楼作个揖:“真是万分抱歉,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,改天吧,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。”   蝶衣失神地,一张笑脸僵住了。   小茶壶映入眼帘。   “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”?他约了谁去?怎么自己不知道?从来没听他提过?   花满楼。   正是另一个舞台。   “彩凤,双喜,水仙,小梅,玉兰香。”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,一个一个,招枝地步下楼梯,亮相。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,见了喜欢的姑娘,便招招手,她款摆过来就座。高跟鞋,长旗袍,旗袍不是绯红,便是嫩黄。上面绣的不是花,便是柳,晃荡无定。简直是乱泼颜色,举座目迷。  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。他高声一呼:“给哥哥透个实情,菊仙在哪间房呢?”  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:“菊仙姑娘就来了,段老板请稍等,先请坐!”   老鸨出迎,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:“唷!霸王来了呢!就等着您呀!”   小楼乐呼呼,出示那小茶壶,不可一世:“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。”   “真有用来饮场?”老鸨笑:“别枉咱姑娘们。”   “嘿,小茶壶盛满了白干,真是越唱越来劲——”   正展示着架势,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,撞向小楼满怀。珠帘在激动着。  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,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,簪了一朵菊花,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。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。眼色目光一样,蒙上一层冷,几分仓皇。   “我不喝!”  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,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,流里流气:“咦?跟着吃肉的喝汤儿,还要不依?”   老鸨一造声陪不是,又怪道:“菊仙,才不过喝一盅——”   “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,”菊仙不愿委屈:“我不干!”  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,见到段小楼。她忙道:“小楼救我!”   见此局面,小楼倒信口开河。   “救你救你。”   旁边有帮腔的,一瞧:“哦?唱戏的?”   恶客是赵德兴,人称赵七爷,当下便问:“你是她什么人?”   小楼好整以暇,不变应万变:“我是男人,她是女人。”   “哈哈哈!”赵七与帮腔的大笑:“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,公猪找母猪?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?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。”   他啪地一声,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。小楼只眼角一瞅,赵七毫不示弱,盛气凌人:“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,捧角来了?”  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。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。对方一瞥,鄙夷地:“捧角儿,由我来!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,全请去听段老板唱,哈哈!台上见,你可得卖点力,好叫咱听得开心!对吧菊仙姑娘?”   “菊仙——”小楼大言:“我包了!”   她闻言,一愕。   他来过几回,有些人,是一遇上,就知道往后的结局。但,那是外面的世界,常人的福分。她是姑娘儿,一个婊子,浪荡子在身畔打转,随随便便地感动了,到头来坑害了自己。“婊子无情”是为了自保。   菊仙凝望小楼。只见他意气风发,面不改容。   她一字一顿地问:“要定我了?”   小楼不假思索,是人前半戏语?抑或他有心?菊仙听得他答:“你跟我就要呗!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!”   小楼拿过一盅,先大口喝了,然后递送予她,不,把杯子一转,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。一众见此局面,措手不及。   赵七怪笑连声:“啊哈!逢场作戏,可别顺口溜。何况,半点朱唇万客尝,老子才刚尝——”   话未了,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,扭打起来。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,舞台上的功架,体能的训练,正好用来打架。   来人有五个,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。拳来脚往。   一人寻个空儿,拎起酒壶,用力砸向他额头上,应声碎裂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,生生受了他。这才是护花的英雄,头号武生。  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,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,在此刻,她暗下决心。连她自己也不相信,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,将有个什么结局?   第二天晚上,戏还是演下去。   蝶衣打好底彩,上红。一边调红胭脂,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。   他正在开脸,稍触到伤瘀之处,咬牙忍一忍。就被他逮着了。   “听说,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。”   二人背对着背,但自镜中重迭反映,彷如面对着面。“嘿嘿,武松打闹狮子楼。”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。   “——姑娘好看吗?”   “马马虎虎。”   蝶衣不动声色:“一个好的也没?”   “有一个不错,有情有义。”   听的人,正在画眉毛,不慎,轻溅一下。忙用小指试去。“怎么个有情有义法?”   小楼转身过来,喜孜孜等他回答:“带你一道逛逛怎样?”   “我才不去这种地方!”蝶衣慢条斯理,却是五内如焚。   “怎么啦?”  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:“我也不希望你去。这些窑姐儿,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。而且我们唱戏的,嗓子就是本钱,万一中了彩,‘塌中’了,就完了。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。”   这样说,小楼有点抹不开:“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?”   师弟这般强调,真是冷硬,叫人下不了台。人不风流枉少年。   蝶衣不是这样想。一辈子是一辈子。差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,都不能算“一辈子”。   一阵空白,蝶衣忍不住再问:“什么名儿?”   “菊仙。”   又一阵空白。垂下眼来,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,微抖。   “哦。”   蝶衣回心一想,道:“——敢情是姘头,还送你小茶壶。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?就为她?打上了一架?”   “不过闲话一句嘛,算得上什么?真是!”   这个男人,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。那个男人,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,不知伊于胡底。   上好妆,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。白水彩是蜂蜜调的,持久的苍白,直到地老天荒。  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,却是徒劳了。   按常情,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。他硬是不干了。背了他,望着朦胧纱窗,嘴唇有点抖索。他不肯!直到晚上。   “大王醒来!大王醒来!”   舞台上的虞姬,带着惊慌。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,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,思潮起伏。   霸王唏嘘:“妃子啊,想你跟随孤家,转战数载,未尝分离,今看此情形,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!”   “好!好!”  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。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。观众慌乱起来。这是近日常有的事,本月来第三宗。   小楼一愕,马上往池座子一瞧。   他的目光,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,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,蝶衣也瞥到她了。  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。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。她一个女子,还是坐得好好的,不动。小楼给她做了一个“不要怕”的手势示意,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。本来犹有余悸,因他在,他叫她不要怕,她的心安定下来了。  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,一定是这个了,一定是她!不正路的坐姿,眉目传神的对象,忽地返了一丝笑意,佯嗔薄喜,不要脸,这样的勾引男人,渴求保护。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。  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?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?她的喜悦,泛升上来,包容了整个自己,旁若无人。   蝶衣在台上,心如明镜。总得唱完这场戏。为着不可洒汤漏水,丢板荒调,抖擞着,五内翻腾,表情硬是只剩一个,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。   “啊大王,好在垓下之地,高岗绝岩,不易攻入,候得机会,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!”   警察及时赶至。四下暗涌。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。一切都定了。   大王一句:“酒来——”   虞姬强颜为欢:“大王请!”   二人在吹打中,同饮了一杯。   四面楚歌,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。   菊仙也定下来,下了决心。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,妾本丝萝,愿拖乔木,她未来的天地变样,此际心境平静,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——不,她的平静,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,几乎是相媲美的。  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。   幕下了。  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。这老头,穿灰士林大褂,态度安详温谦,参透人情,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。   他不认识他,故蝶衣全盘信赖,慢慢地近乎低吟:“娘,我在这儿很好,您不用惦念。我的师哥小楼,对我处处照顾,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,又同台演戏,已有十多年,感情很深。”  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,取出钞票。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,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。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。他刚把这句写完,蝶衣继续:“这里有点钱,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。”   信写完了,他很坚持地说:“我自己签名!”  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,在上面认真地签了“程蝶衣”,一想,又再写了“小豆子”。  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,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,十分好奇,在看他签名。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:“娘,我在这儿很好,您不用——惦念。我的师哥——”   她看不到下句,把脖子翘得老长的:“——小楼,对我——”   蝶衣一下子腆起来:“看什么?”小孩见他生气,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:“看什么?看什么?”一哄而散。   老头折好信笺,放进信封,取些饭粒抹在封口,问:“信寄到什么地址呀?”   蝶衣不语,取过信,一个人郁郁上路。走至一半,把信悄悄给撕掉,扔弃。又回到后台上妆去。  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。她四十多,描眉搽粉,发鬓理得光溜,吃四方饭,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,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。厚红的嘴唇半歪。她交加双手,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。  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,已堆放了一堆银元,首饰,钞票。老鸨意犹为尽。   菊仙把满头珠翠,一个一个的摘下,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。   还是不够?她的表情告诉她。  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,她淡淡一笑,一狠,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,鞋面绣了凤回头,她却头也不回,鞋给端放桌面上。   老鸨动容了。不可置信。原来打算劝她一劝:“戏子无义”   菊仙灵巧地,抢先一笑:“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。”她一揖拜别。不管外头是狼是虎,旋身走了。  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,自己给自己赎的身。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。  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,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,孤注一掷豁出去。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,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。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。   菊仙竟为了小楼“卸妆”。 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  蝶衣在后台,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。虞姬的如意冠、水钻鬓花、缎花、珠钗……—一拨将下来。   小楼更衣后,过来,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:“怎么?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?”   “我都忘了。”  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,无意地,忽瞥见一个倩影,当下兴奋莫名:“哎,她来了!”   一回身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他一把拉着女人:“来来来,菊仙,这是我师弟,程蝶衣。”   蝶衣抬头,一见。忙招呼:“菊仙小姐。”   小楼掩不住得意,又笑:“——啊?别见外了,哈哈哈!”   蝶衣不语。菊仙带笑:“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。听都听成熟人了。”  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,不肯认她,带着笑,声声“小姐”:“菊仙小姐请坐会儿,我得忙点事。”  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。小楼坐不住:“不坐了。我们吃夜宵去。”   蝶衣一急:“别走哇——”   转念,忙道:“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?”   小楼忘形:“我今晚儿可真的要‘别姬’了!”  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:“小楼,你有事吗?”   “嘿嘿!美人来了,英雄还有事么?”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,“走!”  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:“我有事。”   直到此时,心窍着迷的段小楼,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,不动声色的女人,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。   “你,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她低头一望,白线袜子蒙了尘,似是另一双鞋。菊仙温柔,但坚定,她小声道:“我给自己赎的身!”   小楼极其惊讶,目瞪口呆,只愣愣地站着。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:“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。”   他一愕,拧眉头凝着眼看她,感动得傻了。像个刮打嘴兔儿爷,泥塑的,要人扯动,才会开口。   “是——”   菊仙不语,瞅着他,等他发话。她押得重,却又不相信自己输。泪花乱转。   不远处,人人都忙碌着。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,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。他用小牙刷,蘸上牙粉,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,保持光亮,再用绵纸包好。眼角瞥过去,隔了纱窗,忽见小楼面色一凝,大事不好了。   “好!说话算数!”   ——他决定了?  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。传来了:“好!有情有义!”   “段老板,大喜了!”   “这一出赛过《玉堂春》了!”   “唉哟,段老板,”连班主也哄过来,“真绝,得一红尘知己,此生无憾。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?”   小楼又乐又急,搓着双手:“你看这——终身的事儿,戒指还未买呢。——”   菊仙一听,悬着的心事放宽了。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,忽瞅着她的脚:“先买双喜鞋!走!”   “扑”的一下,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。   蝶衣不知何时,自他座上过来,飘然排众而出:“菊仙小姐,我送你一双鞋吧。”   又问:“你在哪儿学的这出《玉堂春》呀?”   “我?”菊仙应付着,“我哪儿敢学唱戏呀?”   “不会唱戏,就别洒狗血了!”   眼角一飞,无限怨毒都敛藏。他是角儿,不要失身份,跟婊子计较。   转身又飘然而去。   只有小楼,一窍不通。  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,镜子旁。两个人的中间,左右都是自己的“人”。   “师弟,我大喜了!来,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‘嫂子’!”   掂量一阵,选了个水钻蝶钗。   熟不拘礼。蝶衣一脸红白,不见真情。  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,殷勤叮嘱:“早点来我家,记住了!证婚人是你!”  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:“买酒去,要好酒——”菊仙只踌躇满志,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。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。   他迷茫跌坐。   泄愤地,竭尽所能抹去油彩,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。  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,心如死灰,女萝无托。   突然,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,颤颤地对峙。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,镶孔雀翎花装饰。良久未曾抖定。   袁四爷的脸!   他稳重威仪,睨着翎子,并没正视蝶衣:“这翎子难得呀!不是钱的问题,是这雉鸡呢,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,趁它还没死去,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,这才够软。够伶俐,不会硬化。”   然后他对蝶衣道:“难得一副好翎子。程老板,我静候大驾了。”语含威胁。   他就回去了。   随从们没有走,仁候着。  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。思潮起伏不定。   随从们没有走。   这是一个讲究“势力”的社会。“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,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。”像一段“西皮原板”,“无奈何饮琼浆、消愁解闷。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。”  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,得不到的。  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,随着去了。在后台,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;一盏暗电灯,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。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。啊,师哥、师弟,同游共息……蝶衣咬牙,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:豁出去给你看!   他的披风一覆,仿如幕下,如覆在小龙套身上。如覆在自己身上。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。决绝地,往前走,人待飞出去。   豁出去给你看!  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。   宅内十分豪华,都是字画条幅。红木桌椅,紫檀五斗橱。云石香案。   四爷已换过便服,长袍马褂。这不是戏,也没有舞台。都是现实中,落实的人,一见蝶衣来了,一手拉着,另一手覆盖上面,手叠手,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。   各式各样的古玩,叫人眼界一开。   袁四爷兴致大好,指着一座鼎,便介绍:“看,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,是珍品。多有力!”   借喻之后,又指着一幅画像,一看,竟是观音。   “这观音像,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,超尘脱俗,飘飘欲仙!”   蝶衣只得问:“四爷拜观音么?”   “尚在欲海浮沉,”他笑,“只待观音超渡吧。”   又延入:“来,到我卧室少坐,咱聊聊。”   四爷的房间,亮堂堂宽敞敞。  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,安坐玻璃罩子内,连时间,也在困圃中,滴答地走,走得不安。   床如海,一望无际。枣色的缎被子。有种惶惑藏在里头,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。时钟只在一壁间哼。  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,已有仆从端了涮锅,炭火屑星星点点。一下子,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,魁丽而昏黄。   漫天暖意,驱不走蝶衣的荒凉。  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:“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,还是不要成仙的好。——上了天,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。”  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,因为满意了,那八字缓缓簇拥,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“一”字,当他笑时,那一字便活动着,像是划过来,划过去。   蝶衣好歹坐下了。   四爷殷勤斟酒:“人有人品,戏有戏德。说来,我不能恭维段小楼。来,请。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,是贡品,等闲人喝不上。”   先尽一杯,瞅着蝶衣喝。又再斟酒。蝶衣等他说下去,说到小楼——他只慢条斯理:“霸王与虞姬,举手投足,丝丝入扣,方能人戏相融。有道‘演员不动心,观众不动情’。像段小楼,心有旁骛,你俩的戏嘛,倒像姬别霸王,不像霸王别姬呐!”   蝶衣心中有事,只赔笑:“小楼真该一块来。四爷给他提提。受人一字便为师。”   “哈哈哈!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。”   他吩咐一声:“带上来!”   仆从去了。   蝶衣有点着慌,不知是什么?眼睛因酒烈,懵懂起来。   突闻拍翼的声音,摹见一只蝙蝠,在眼前张牙、舞爪。细微的牙,竟然也是白森森的。那翼张开来,怕不成为一把巨伞?   他不敢妄动。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。   四爷道:“好!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,日夜兼程送来。”   见蝶衣吃惊,乘势搂搂他肩膀,爱怜有加:“吓着了?”   说着,眼神一变。仆从紧捉住蝙蝠,他取过小刀,“刷”一下划过它的脖子。蝙蝠发狂挣扎,口子更张。血,泊泊滴入锅中汤内,汤及时沸腾,嫣红化开了。一滴两滴……,直至血尽。   沸汤千波万浪,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。眼睛忽地放了光。蝙蝠奄奄一息。   蝶衣头皮收缩,嘴唇紧闭,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,那就是虞姬。虞姬死于刎颈。  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,先涮羊肉吃,半生。也舀了一碗汤,端到蝶衣嘴边:“喝,这汤‘补血’!”   他待要喂他。   蝶衣脸色煞白,白到头发根。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,严重的失血。   他站起来,惊恐欲逃。倒退至墙角,已无去路,这令他的脸,更是楚楚动人……   “喝!哈哈哈!”   蝶衣因酒意,脚步更不稳。这场争战中,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。——或是他惊扰了它?   被逼喝下,呛住了,同时,也愣住了。  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,暮然回首,见到它。   半醉昏晕中,他的旧梦回来了。   “这剑——在你手上?”   “见过么?”四爷面有得色,“话说十年了吧,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,不过一百块。你也见过?咱可是有缘呀。”   蝶衣马上取下来。   是它!   他“哗”地一下,抽出剑身。   “喜欢?宝剑酬知己。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?”   知己?知己?   蝶衣已像坍了架,丢了魂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。火一般的热,化作冰一般的冷。酒脸酡红,心如死灰。谁是他知己?只愿就此倒下,人事不省。借着醉。羞红了脸。   有戏不算戏,无戏才是戏。   “不着咱也来一段吧?”袁四爷道,“来,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!”   他是会家子,他懂,他上了妆,不也是一代霸王么?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,细细为他揉抹胭脂。   四爷也借了醉,先唱:   田园将芜胡不归,   千里从军为了谁?   蝶衣醉悠悠地,与他相搀相扶,开始投入了戏中,听得四爷又念:“妃子啊,四面俱是楚国歌声,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?孤大势去矣!”   蝶衣淌下清泪,一壁唱,一壁造:   汉兵已略地,   四面楚歌声。   君王意气尽,   贱妾何聊生……   一伸手,把剑抢过来。   他迷惆了,耍了个剑花,直如戏中人。那痴心女。——四爷猛地伸手一夺。厉声阻止:“这可是一把真家伙!”   仗剑在手,胜券在握。他逃不过了。   “不信?”  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。蝶衣只觉天地变样,金星乱冒。迸出急泪。四爷狂喜:“哎——哈哈哈!”   再虚晃一招,剑扔掉。   趁蝶衣瘫软,他扑上去,把他双手抓住,高举控倒在几案上,脸凑近,直贴着他的脸厮磨,揉碎酡红桃花。酒气把他喷醉。  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,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。   蝶衣瑟瑟抖动。四爷怎会放他走?   灯火通明,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。他要他!   这夜,蝶衣只觉身在紫色、枣色、红色的狰狞天地中,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,拍着翼,向他袭击。扑过来,他跑不了。他仆倒,它盖上去,血红着两眼,用刺刀,用利剑,用手和用牙齿,原始的搏斗。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。他一身是血,无尽的惊恐,连呼吸也没有气力……  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,陪同他呻吟着。   迟迟钟鼓初长夜,   耿耿星河欲曙天。   辰星在眨着倦眼。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。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。因羞赧,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,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,掩住裂帛的狂声。   也只有这把宝剑,才是属于自己的。其它什么也没了。他在去的时候,毋须假装,已经明白,但他去了。今儿个晚上,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,不是逃回来,是豁出去。他坚决无悔地,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。   街上行人很少。   特别空寂,半明半昧。   ——是山而欲来么?  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,得得得,得得得。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,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。来了。   一队骑兵。   黄包车远远见着,知机地一怔。差点叫撞上了,是一队日军。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,已耀武扬威,人强马壮。  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,打了几个转,吓得觅地逃生,一拐,拐到胡同去。   窄小的胡同,是绝路。三面均是高墙。车子急急煞住,手足无措,忧心仲忡。   蝶衣神魂未定。——日本鬼子终于来了,他们说来就来了!  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。没想过会发生的事—一发生了。一夜之间,他再不晓得笑了。   胡同尽处,却有个孩子在笑。他十岁上下,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,头发还是湿的,肚子上绑了块破布。他认得他,也认得那孩子,木然地瞪着他——那是小豆子,他自己!  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。阴寒如鬼魅,他瞧不起程蝶衣。前尘旧梦。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。   蝶衣震惊了。   一定在那年,他已被娘一刀剁死。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。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。或者,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。性别错乱了。   他找不回自己。   回首,望向胡同口,隔着黄包车的帘子,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,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!  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,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。做人太难了。  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。  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,名旦有名旦的气派,坐有坐相,站有站相。最凄厉也不容有失。缓缓走进来。   但见杯盘狼藉,刚才那桌面,定曾摆个满满当当,正是酒阑人未散。  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,有的醉倒,有的尚精神奕奕,不肯走。一塌胡涂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?蝶衣一皱眉。   小楼一见,马上上前,新郎官怨道:“你怎么现在才来?”   “师弟,快请坐!”   他见到菊仙。  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,喜气掩映中,她特别的魅艳,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,盛装,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。像朵红萼牡丹。她并肩挨膀地上来,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。——他们两个串通好,摒弃他!  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,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,多的是起哄的人,都来贺他俩,宾主尽欢。她还在笑:“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,非要等你来,婚礼延了又延。”  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?   “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,敬上三杯了。”   小楼又道:“你说该罚不该罚?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。”   菊仙忙张罗:“酒来——”   蝶衣不理她,转面,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。   “师哥,就是它!没错!”   小楼和菊仙愕然。   小楼接剑,抽开,精光四射,左右正反端详:“呀!让你给找到了!太好了!”  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。   小楼嚷嚷:“菊仙,快看,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!”   菊仙依他,代为欢喜。  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:“师哥,你得好好看待它!”   说毕,不问情由,旁若无人,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,虔诚肃穆地,上了一注香。   他闭目、俯首。一点香火,数盏红灯,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。   小楼不虞有他,很高兴:“好,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。礼大,我不言谢了。”   蝶衣回过头来,是一张淡然的脸:“你结婚了,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。”  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,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   只有玲挑剔透、见尽世情的姑娘儿,开始有点明白了。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,算计一下各人关系。嘴里不便多言。小楼笑着递上一盅。   蝶衣取过酒,仰面干了。这是今儿第二次醉,醉了当然更好。  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。   听不懂。   是日本话:“挂旗!挂旗!大日本大东亚共荣!”  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,也是吆喝:“挂旗!挂旗!大日本大东亚共荣!”   门外来了一个人。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,他仓皇地跌撞而至。   小四惊魂未定:“满城——日本兵,正通知——各门各户,挂太阳旗呢!”   一众目瞪口呆。   胡同里,未睡的人,惊醒的人,都探首外望。有人握拳透爪,有人默默地,拎出入侵者的旗帜。孩子哭起来,突然变作闷声,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,给捂住,不想招惹是非。  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,日子必得过下去。   一家一家一家,不情不愿,悄无声息,挂上太阳旗。   只有蝶衣,无限孤清。外面发生什么事,都抵不过他的“失”。   后来他想通了。   多少个黑夜,在后台。一片静穆,没有家的小子,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。没成名的龙套,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。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。乱世浮生,如梦。他才二十岁,青春的丰盛的生命,他一定可以更红的。即使那么孤独,但坚定。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。   啤睨梨园。   有满堂喝彩声相伴,说到底,又怎会寂寞呢?   那夜之后,他更红了,戏本来就唱得好,加上有人捧,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。抗战的人去抗战,听戏的人自听戏,娱乐事业畸型发展。找个借口沉迷下去,不愿自拔。—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?   “程老板,”班主来献媚,“下一台换新戏码,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,围了电灯泡,悬一张戏装大照片,您看用哪张好?”   蝶衣一看,有《拾玉镯》、《宇宙锋》、《洛神》、《贵妃醉酒》……——他换了戏码,对,独脚戏,全以旦角为主。   “就这吧。”他随手指指一张。   “是是。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,是头牌!”   花围翠绕,美不胜收。   小楼呢?蝶衣刻意地不在乎,因为事实上他在乎。  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,头面有点翠、双光水钻石、银钗、凤托子、珍珠耳坠子、绚漫炫人的顶花。四季花朵,分别以缎、绫、绢、丝绒精心扎结。花花世界。他给他置戏箱,行头更添无数。还将金条熔化,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,裙袄上缀满电光片。蝶衣嗔道:“好重,怕有五六斤。”  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:“唷,瞧这头面,原来是猫眼玉!好利害!”   背地呢,自有人小声议论:“又一个‘像姑’……”   但,谁敢瞧不起?   首天夜场上《拾玉镯》。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。见玉镯,心潮起伏,四方窥探,趔趄着:拾?还是不抬?诈作丢了手绢,手绢覆在玉镯上,然后急急团起,暗中取出,爱不释手。   男伶担演旦角,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。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,却上不了台,这说不出来的劲儿,乾旦毫无顾忌,融入角色,人戏分不清了。就像程老板蝶衣,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。   暗暗拾了玉镯,试着套进腕里,顾盼端详,好生爱恋。一见玉镯主人,那小生傅朋趋至,心慌意乱,当下脱了镯子,装作退还状。   他不是小楼。  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。——是蝶衣的陪衬。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:“你拿去,我不要!”   往上方递,往下方递:“你拿去,我不要!”   硬是还不完。是,你拿去吧,他算什么?我不要!一声比一声娇娆,无限娇娆。谁知他心事?   过两天上的《贵妃醉酒》,仍是旦角的戏,没小楼的份儿。   蝶衣存心的。他观鱼、嗅花、衔杯、醉酒……一记车身卧鱼,满堂掌声。  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。   连水面的金鲤,天边的雁儿,都来朝拜。只有在那一刻,他是高贵的、独立的。他忘记了小楼。艳光四射。  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,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。以为他来了?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。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:“呀——呀——啐!”   开腔“四平调”:“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——”   忽然一把传单,写着“抗日、救国、爱我中华”的,如雪花般,在台前某一角落,向观众洒过去。场面有点乱。有人捡拾,有人不理,只投入听戏。蝶衣的水拍一拂,传单扬起。   但一下子,停电了。   又停电了。  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,便分区停电。头一遭,蝶衣也有点失措,但久而久之,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。   心中有戏,目中无人。   他不肯欺场,非要把未唱完的,如常地唱完。在黑暗中,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:“色不迷人——人自迷。”   “好!好!”   大家都满意了。“   回到后台,还是同一个班子上,他无处可逃躲。  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,要搜查抗日分子。戏园子被逼停演。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,得再等。   菊仙倒像没事人。跟了小楼,从此心无旁骛。只洗净铅华,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。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,自眼角瞥去,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,小楼耗着按掌,像起霸,怡然自得。  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。   “赶紧织好毛衣,让你穿上,热热血,对我好点。”   “你还嫌我血不热?”   “血热的人,容易生男孩。”   “笑话!冲我?吃冰碴子也生男的!”   小楼一抖肩,毛线球滚落地上,滚到蝶衣脚下。无意地缠了他的脚。他暗暗使劲,把它解开踢掉。一下子,就是这样的纠缠,却又分明不相干了。   “菊仙小姐,”蝶衣含笑对菊仙道,“你给师哥打毛衣,打好了他也不穿。这真是石头上种葱,白费劲。”   小楼嚷嚷:“怎么不穿?我都穿了睡的。”   “睡了还穿什么?”菊仙啐道。   小楼扯毛线,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,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。   菊仙骂:“二十一天不出鸡——坏蛋!”   小楼只涎着脸:“咦?你不就是要我使坏?”   听得那么懒散、荒唐的对答,蝶衣不高兴了。难怪他退步了。  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,心一气,狠了,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。  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。   蝶衣忍无可忍,仍带着微笑:“停演也三天了,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,功夫都丢生啦。”   小楼道:“才几张传单纸!到处都洒传单纸。宪兵队那帮,倒乘机找茬儿。”   想想又气:“妈的!停演就停演,不唱了!”   蝶衣忙道:“不唱?谁来养活咱?”   小楼大气地,非常豪迈:“别担心!大不了搬抬干活,有我一口饭,就有你吃的!”  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。   “一家人一样。”  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,菊仙也亲热地过来,先自分清楚:“小楼你看你这话!蝶衣他自己也会有‘家’嘛!”  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?蝶衣脸色一沉。她犹兀自热心地道:“我有个好妹妹,长的水灵不说,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。”菊仙冲蝶衣一笑,“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。”   蝶衣听不下去。他起来,待要走了:“这天也白过了。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。”   才走没几步,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,绕了两下没绕开,乘人不觉,索性踢断了。   “说是乱世,市面乱,人心乱,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。”   他转过脸来,气定神闲,摇头嗔道。  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。  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,小四也央蝶衣。   “程老板慢走,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。”   “外头什么事?那么吵?”   “是个女学生——”  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:“我不是他戏迷,我是他许嫁妻子。妻子来找丈夫,有何不可?”   还有掌掴声。   “什么事?”蝶衣疑惑地问。  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,然后人杂沓去远了。   经理来,先哈腰道歉,才解释:“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,说为您‘一笑万古春,一啼万古愁’程老板恋爱痴迷。死活要见一面。她来过好多趟了,都给回绝。这趟非要闯进来,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,狠着呢。”   蝶衣只无奈一笑。  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,最勇敢的要数她。不过,被拘送警察署,多半由双亲赎回,免她痴迷伤痛,乱作誓盟,不正当,总是把她速嫁他方,好收拾心情。  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,都是错爱。他是谁?——男人把他当作女人,女人把他当作男人。他是谁?  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。清人精绘彩墨摹本,画的是同治、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,唤作“同光十三绝”。生是男人,旦也是男人,人过去了,戏传下来。他们一众牵牵嘴角,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,虎视眈眈。——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。   隔了双面蝶绣,只见蝶衣四肢伸张,姿态维持良久未变。   他头发养长了些,直,全拢向后,柔顺垂落,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,益显无力承担。   似醉非关酒,闻香不是花。   是大烟的芳菲。抽过两筒,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。烟霞犹在飘渺,秦香不散。像炼着的丹药,叫人长寿、多福。但生亦何欢?   蝶衣暗胜了双眼,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。他的性别含糊了。   房中四壁,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,可当镜子用,但照了又照,只见美人抢了视线。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。除了她们,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,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、便装照片,少不了科班时代,那少年合照——长条型,一个一个秃着头,骷髅一样。  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。封得严严,谁也别想逃出生天。   包括在万盛影楼,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。   一刹那的留影,伴着他。   除此,还有一头猫。   他养了一头猫。黑毛,绿眼睛。蝶衣抽大烟时,它也迷迷糊糊。待他喷它一口、两口,猫嗅到鸦片的香味,方眨眨眼,抖擞起来。  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。  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,柔若无骨的手,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,没种过地,没扛过枪,没拨过算盘珠子,没挂过药丸,没打过架的,洁白细腻,经过一刀“闭割”的手,爱抚着猫——像爱抚着人一样。  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。跟了他几年了,又伶俐又听话。因为这依稀的眉目,蝶衣在他身上,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。  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,道:“程老板,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,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,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,才又欢腾过来呢。”   蝶衣爱怜地:“敢情是,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。”  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:“您也是洛水神仙呀!”   蝶衣叹唱一声:“小四,只有你才日夜哄我。”   稍顿,又道:“不枉我疼你一场。”   小四听了,骨头也酥了。特别忠心。把戏衣仔细搁下,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。忽想得一事:“刚才朱先生来探问,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?好多戏迷都写信来,或请托人打听。都央请您俩合演。宪兵队的也来。”   “也罢。分久必合。倒是好一阵不曾‘别姬’了。”他笑,“就凑到一块再‘别’吧。”   “不过——”   “干嘛吞吞吐吐的?”   “朱先生说的,他找段老板,找不到。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。”   一九四三年。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。活一天是一天。  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,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。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,展览着名贵的蛐蛐。   小楼在桌边吆道:“喝!我这铜甲将军,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,打得凶!谁不服气,再战一局!”  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:“菊仙,你给我收钱吧。”   他又赢了,钱堆在桌面。   友人帮腔恭维:“真是霸王,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!”   “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!”   小楼大笑,卖弄一下唱腔:“酒来——”   声如裂帛,鹤晚九霄,众附和地喊:“好!好!”   有人趁机:“段老板,趁您今天高兴,借两花花?”   小楼豪气干云。桌面上摸了点给他:“拿去也罢!”   看两个人去了,菊仙才道:“哗!人家加你一倍包银,你有本事花去三倍!”   小楼在场面上,不搭理,只道;“你先回去。晚上给我弄红烧肉。”   菊仙恨恨地走了。   “再来再来!”小楼嚷,“女人就是浅。”   此时,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,见小楼无心上场,极为可惜,蝶衣不多话,只道:“开脸吧。”   小楼不动:“你没见我忙着呐!”  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。   “我的大老板,快上场吧,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,得顺着点,得罪不起呀。”   “光开脸没用。”  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。蝶衣气了,一急,把它一扫,盅儿拨拉到地上去,碎裂。恨他吊儿郎当。   催场的忍气吞声,做好做歹:“两位老板,您是明白人。我先找人垫场,请马上来,我先走一步,咱等着您俩呐!”  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,又哄他:“你这是干嘛。”“找人赎行头吧,进了当铺了。”   “哎!”蝶衣跺足,唤小四,给他钱,附耳吩咐几句。小四唯唯。   蝶衣气了:“段小楼,你这是好架势。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,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,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!”   “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?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,谁有明天?”   “你没有明天,我可有……”“是,你有!你天天抽‘这个’,不仅嗓子糟蹋了,扮相也没光彩。你就有明天?”   “你花钱像倒水一样,倒光了,谁照应你?往后我俩真拆伙了,谁给你赎行头?”   “你不爱惜自己,还能够唱多久?到那个时候,你不拆伙,我也不要合演!”   蝶衣抖索着。血气上涌,思前想后,千愁万恨。他只想起当年河边,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,不让大伙上前,他说:“你们别欺负他!你们别欺负他!”   蝶衣万念俱灰:“我们拆伙吧!”小楼也怔住,不能自持,张口结舌地望着他。孰令致此?——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。小楼爽步上前:“待会多上一点粉,盖住脸上灰气,虞姬还是虞姬。我呢,那么一起霸,就是彩。上了台,一对拔尖角儿,我们肯唱二轴,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!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”   终于回到后台去。   戏园子的后台,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,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;也有设了烟局,让抽两口解忧;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。一塌胡涂。   今非昔比。到底是兄弟情谊,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   小楼一壁开脸,忘记了适才的过节。他是为他好,按捺不住又道:“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。”   “台上是台上,台下是台下。”   “谁说不是。有的爷们捧角,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,害了你都不知道,别晕头转向。”   小楼知道得多,只觉自己不给他说,又有谁来教训他?就是憋不住,自己是师哥。   “还有,这话我不能不说,”他正色,“师弟你还是……别抽‘这个’了。一下子抽少了,又打呵欠,又没精神。抽多了,嗓子成了‘云遮月’。——我是为你好!”  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,遂望定他:“我——”   还没说,小楼又接上去:“菊仙也让我劝劝你。”  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。   “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,怎么着?有没有想过成家?你倒是回个话,菊仙——”   没等小楼说完,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。他听到什么“菊仙也……”,转悠来,转悠去,心神不定。兄弟共话,谁料又夹了第三者?他还是体己的,他还是亲。谁要她呢?没来由地生气。谁要她?   “哎,小豆子——”小楼一时情急。蝶衣背影一怔。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,前尘仅是拈来思念。极度隔膜。   他忽地回过头来,负气:“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,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!你瞧瞧,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,还得我给你补!”  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。   锣鼓已在催场。——及时地。  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。   约莫过了一大段,还没到高潮。幕后正是汉兵的“楚歌”。四面皆是,用以惑众。   声韵凄凉,思乡煽情:   田园将芜胡不归,   千里从军为了谁?   为了谁?   “四面俱是楚国歌声,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?”项羽长啸:“孤大势去矣!”   连乌雅,也被困垓下,无用武之地了。   眼看到了“别姬”精彩处,忽自门外,拥进一队日军。都戎装革履,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,极不协调。  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、殿后。  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。  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,神采奕奕。不单荷枪,还有豪华军刀,金色的刀带,在黯黑的台下,一抹黄。戎装笔挺无皱褶,马刺雪亮。   英姿飒爽地来了。   四下一看,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。——先赶走中国人。   怕事的老百姓,不赶先避。看得兴起的,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。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,惟恐讨不了他欢心。   楚歌声中,他们毫无先兆地,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。有几个走得慢了点,马上遭拳脚交加。   台下有惨叫。   全场敢怒不敢言。   小楼在台上,一见,怒气冲天。   性子一硬,完全不理后果,他竟罢演,一个劲儿回到台下:“不唱了!不唱了!妈的!满池座子都是鬼子!”   幕急下。鼓乐不敢中断,在强撑。   班主、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:“哎,段老板,您好歹上场吧,得罪了,吃不了兜着走!求求您了!”   “您明白人,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?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,也是唱……”   小楼大义凛然:“老子不给鬼子唱!”   又道:“我改行,成了吧?”  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:“小楼,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——”   小楼不反顾,像头蛮牛,卸了半妆,已待拂袖离去。  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?一概不管。猛兽似的阴影。菊仙急忙追上去。   “小楼你等我——”   大伙追出。   蝶衣立在原地。他没有动,他想说的一切,大伙已说了。他自己是什么位置?——小楼的妻已共进退!  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,也改不了行。一出门,即被宪兵队逮走。   囚室中,皮鞭子、枪托、拳打脚踢。任你是硬汉子,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。   “不唱?妈的不给皇军唱?”  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。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。一阵晕眩,天地在打转……   但,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,不肯求饶。他站不住,倒退栽倒,还企图爬起来。   他横眉竖眼,心里的火窜到脸上,鬼子越凶,他越不倒。   ——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。   蝶衣还没睡醒。   不唱戏,他还有什么依托?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。睡了又睡,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。   “醒了?烦你喊一下,急死了!”   菊仙腼颜来了。追问着小四。   他道:“刚睡醒,请进来。”  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,跟她狭路相逢似地。刚睡醒,离魂乍合,眯着眼,看不清楚,是梦么?梦中来了仇家。   菊仙马上哀求:“师弟,你得救救小楼去!”   他终于看见她了。她脸色苍白,老了好几年呢,像卷皱了的手绢子,从没如此憔悴过。她不是一个美人吗?她落难了。蝶衣嗤的一笑,轻软着声音:“什么‘师弟’?——喊蝶衣不就算了?”   稍顿,分清辈分似地:“‘我’师哥怎么啦?”   菊仙忍气吞声,她心里头很明白,她知道他是谁。依旧情真意切,求他:“被宪兵队抓去了。盼你去求个情,早点给放出来,你知道那个地方……,拿人不当人。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。晚了就没命了。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——”   “你不比我清楚。”蝶衣缓缓地止住她,“你认得他时日短,他这个人呀……”  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“旁人”。尽管心中有物,紧缠乱绕,很不好受。——他不能让她占上风!  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,窘,但为了男人,她为了他,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、撕着、掰着,有点支离破碎,为了大局着想,只隐忍不发:“你帮小楼过这关。蝶衣,我感激你!”   蝶衣也很心焦,只故作姿态,不想输人,也不想输阵。   他心念电转——此时不说,更待何时?真是良机!水大迈不过鸭子。她是什么人?蝶衣沉默良久。菊仙只等他的话。终于僵局打破了:“就看我师哥份上,跑一趟。”   为了小楼,他也得赧颜事敌,谁说这不是牺牲?   但蝶衣瞅着菊仙。她心肠如玻璃所造,她忽地明白了。他也等她的话呀。   “——你有什么条件?”   蝶衣一笑,闭目:“哪来什么条件?”   菊仙清泪淌下了。   只见蝶衣伸手,款款细抹她的泪水,顺便,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,一番美意,倒是“姊妹情深”。  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,不得要领,便识趣走开。  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:“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。从小就一起。你看,找个对手可不容易,大家卯上了,才来劲。你有他——可我呢?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,晕头转向呀,唉!”   闻弦歌,知雅意。   菊仙也一怔:“蝶衣?——就说个明白吧。”   “结什么婚?真是!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!”   他佯嗔轻责,话中有话。   菊仙马上接上:“你要我离开小楼?”   “哦?你说的也是。”   蝶衣暗暗满意。是她自己说的,他没让她说。但她要为小楼好呀。   “你也是为他好。”他道,“耽误了,他那么个尖子,不唱了,多可惜!”   ——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!  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,一咬牙:“我明白了,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,我躲他远远儿的。大不了,回花满楼去,行了吧?”   蝶衣整装出发。   榻榻米上,举座亦是黄脸孔。   宪兵队的军官。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,都列座两旁。他们都装扮好了,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。看来刚散了戏,只见座上有《忠臣藏》、《齐天小僧》、《四谷怪谈》、《助六》……的戏中人,脸粉白,眼底爱上一抹红,嘴角望下弯的化妆。两个开了脸,是不动明王和妖精。两头狮子,一白发一赤发。歌舞伎也全是男的,最清丽的一位“鹭娘”,穿一身“白无垢”。   他们—一盘膝正襟而坐,肃穆地屏息欣赏。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!   关东军青木大佐,对中国京戏最激赏。他的翻译小陈,也是会家子。   除了小陈,唯一的中国客人,只有蝶衣。   蝶衣清水脸,没有上妆,一袭灰地素净长袍,清唱: 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   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。   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。  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。   只要是人前表演,蝶衣就全情投入,心无旁骛。   不管看的是谁,唱的是什么。他是个戏痴,他在《游园》,他还没有《惊梦》。   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   都在梦中。   他来救他。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,反过来保住他。小楼。  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,单眼睑,瘦长眼睛,却乌光闪闪,眉毛反倒过浓,稍上竖,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。   “好!中国戏好听!‘女形’表演真是登峰造极!”  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。蝶衣含笑欠身。   青木强调:“今晚谈戏,不谈其它。‘圣战’放在第二位。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,曾把全本《牡丹亭》背下来呢。”   蝶衣欣然一笑:“官长是个懂戏的!”   他一本正经:“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——单纯、美丽,一如绽放的樱花。在最灿烂的时候,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。如果没有,也白美了。”  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,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,原来是赞赏。是异国的知音,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?  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。  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,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,开设了盛宴,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、海鲜、刺身……,晶莹的肉体,粉嫩的,嫣红的。长几案布置极为精致,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。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,指爪尖利妖娆。   青木招呼着大家,歌舞伎的名角,还有蝶衣:“冬之雪、春之樱、夏之水、秋之叶,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。”   蝶衣一念,良久不语。无限低回:“我国景色何尝不美?因你们来了,都变了。”   对方哈哈一笑:“艺术何来国界?彼此共存共荣!”   是共存,不是共荣。大伙都明白。   在人手掌心,话不敢说尽。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,博取欢心。他是什么人?人家多尊重,也不过“娱宾”的戏子。顶尖的角儿,陪人家吃顿饭。  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。只清傲浅笑:“中国老百姓,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,生生吃掉。”   生生吃掉。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。   蝶衣再卑恭欠身:“谢了。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。太感激您了!”   “不。”青木变脸,下令,“还得再唱一出,就唱《贵妃醉酒》吧。”   蝶衣忍辱负重,为了小楼,道:“官长真会挑,这是我拿手好戏呢。”   他又唱了。委婉地高贵地。  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,清清冷落在广寒宫,啊,广寒宫。  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绯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,颤动着掩面,驾娇燕懒。   贵妃。   只在唱戏当儿,他是高高在上的。   待得出来时,夜幕已森森的低垂。  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。  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,夜色深沉,——只见群山林木黑地榆的剪影。也只见蝶衣的剪影。   清秋幽幽的月亮,不知踪迹,天上的星斗,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的。   等了一阵,似乎很久了,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。他疲惫不堪,踉跄地却急步上前。   见着蝶衣。   “师哥,没事了。”   他意欲扶他一把。一切过去了,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。  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,痛心,呼吸一口子急速,怒火难捺。他的眼神好凶,又夹杂瞧不起,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,迫不及待要吐出来:“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?你他妈的没脊梁!”   一说完,即时啐了蝶衣一口。   唾液在他脸上,是一口钉子!   他惊讶而无措,头顶如炸了个响雷。那钉子刺向血肉中,有力难拔。   他呆立着。   黑夜中,伸来一只手。一只女人的手。她用一一块轻暖的手绢儿,把那唾液擦去。款款地,一番美意。一切似曾相识,是菊仙!  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,然后挽着他臂弯,深深望蝶衣一眼。   菊仙挽着小楼,转身离去。一切悄没声色。幕下了。   望向林子路口,原来已停了黄包车,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,也在等。   她早有准备!她背弃诺言!   —一抑或,她只是在碰运气,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?  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。她亲口答应的:“我躲他远远儿的!”但他没离开她,她倒表现得无奈,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。   这是天大的阴谋。   婊子的话都信?自己白赔了屈辱,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。谁愿哈腰?谁没脊梁?蝶衣浑身僵冷,动弹不得。一切为了他,他却重新失去他,一败涂地。脸上唾液留痕处,马上溃烂,蔓延,焚烧——他整张脸也没有了,他没脸!  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。   清寒的月色下,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,还有沉重呼喝:“走!”   蝶衣大吃一惊。   “打倒日本鬼子!打倒——”  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,挣扎,殴打。   “乒!”   枪声一响。   “乒!”   枪声再响。  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,世界抖了一下。又一下。林子是枪决的刑场。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。   受惊过度的蝶衣,瞪大了眼睛,极目不见尽头。他同死人一起。他也等于死人。蓦地失控,在林子涑涑地跑,跑,跑。仓皇自他身后,企图淹没他。他跑得快,淹得也更快。跌跌撞撞地,逃不出生天。蝶衣虚弱地,在月亮下跪倒了。像抽掉了一身筋骨,他没脊梁,他哈腰。是他听觉的错觉,轰隆一响,趴唯一声,万籁竟又全寂,如同失聪。   人在天地中,极为渺小,子然一身。浸淫在月色下。他很绝望。一切都完了。   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 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。   蝶衣心情无托,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。  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,什么都买,都要最好的。人说玩物能丧志,这便是他的心愿,但愿能丧志。   镜子越来越多,四面窥伺。有圆的、方的、长的、大的、小的。  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,举手投足,孤芳自赏。兰花手,“你”,是食指悄俏点向对方:“我”,是中指轻轻按到自己心胸:“他”,—下双晃手,分明欲指向右,偏生先晃往左,在空中—绕。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。  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?   只怕年华如逝水,一朝飘泊,影儿难再寻觅。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。眼角暗飞,真是美,美得杀死人!   五光十色,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,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,细意高挂,都是女衣。裙袄、斗笼、云肩、鱼鳞甲、霞帕、榴裙……满空生春。戏衣艳丽,水袖永远雪白。小四走过,风微起,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。  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,一行珠帘闲不卷,终日谁来?不来也罢。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。   蝶衣俯懒地哼着:人言洛阳花似锦,奴久系监狱不知春……  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,那是《游园惊梦》中,邂逅小生时,杜丽娘的行头。“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,艳晶晶花簪八宝填”。  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,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。蝶衣一见,只淡淡地微笑,随意下个令:“小四,给我撕掉。”  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,惟有破坏,他太明白了,问也不问,把扇子给撕了。   一下细微的裂帛声。   蝶衣又闲闲地:“把戏衣也撕了。”   他二话不说。讨他欢心,又撕了。不好撕,得找道口子,奋力一撕——裂帛声又来了,这回响得很,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。  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、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,受这一惊,毛全坚起来。来福戒备着,蝶衣意欲爱抚它,谁知它突地发难,抓了他一下。   这一下抓得不深,足令蝶衣惶惑不解。——对它那么好,未了连猫也背叛自己?  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,奇怪,幼如一根红发丝。似有若无,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。  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,拉腔唱了:   则为你如花美眷,   似水流年。   是答儿闲寻遍,   在幽闺自怜……  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,半晌,才醒过来似地,又自恋,又怜他。   “小四呀,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。你呢,还是成不了角儿啦。”   他又闭目沉思去。良久,已然睡着。   小四——一语不发。一语不发。  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。   一天总算过去。  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。一天一天地过。中国老百姓,生命力最强。   一冬已尽。京城的六月,大太阳一晒,屋里往往呆不住人,他们都搬了板凳,或竹凳子,跑到街上,摇着扇子。   久久末见太阳的蝶衣,夜里唱戏,白天睡觉。脸很白,有时以为敷粉未下。他坐在黄包车上,脚边还搁个大纸盒,必是戏衣。又买了新的。旧的不去,新的怎么来?   黄包车走过市集。   都在卖水果吃食。  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。扯开叫卖:高啦瓤的特大西瓜咧——论个儿不论斤,好大块的甜瓜咧,赛了糖咧——抑扬顿挫,自成风韵,直如唱戏。   蝶衣一听,耳熟。   一棵大槐树下,停了平板车,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,镇了几个青皮沙瓢西瓜在边上。卖的人,穿一件背心,系条围裙,活脱脱是小楼模样。   蝶衣不信,黄包车便过去。他示意车子稍停,回头看真。   一个女人走近。她打扮朴素,先铺好干净蓝布,西瓜一个个排并,如兵卒。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,小楼熟练地挑—个好的,手起刀落,切成两半,再切成片零卖。   菊仙罩上纱罩。手拎大芭蕉扇在扇,赶苍蝇,叫人看着清凉。  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!   蝶衣看不下去。   正欲示意上路,不加惊扰。   小楼正唱至—半:谁吃大西瓜哎,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——招徕中,眼神遗到迟疑的蝶衣。   他急忙大喊:“师弟!师弟!师弟!”  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。  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,拉住蝶衣。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。还活得挺神气硬朗。   他豪爽不记前尘,只无限亲切,充满歉疚:“那回也真亏你:我还冤了你,啐你一口。一直没见上呐,为兄这厢赔礼!”   “我都忘了。”   蝶衣打量小楼:“不唱了?”   “行头又进当铺去了。响应全民救国嘛,谈什么艺术?”又问,“你呢?”   “我只会唱戏。别的不行。”   洗净铅华,跟定了男人的菊仙,粗衣不掩清丽,脸色特红润,眼色温柔,她捧来一个大西瓜:“这瓜最好,薄皮沙瓤,八九分熟,放个两天也坏不了。”   蝶衣带点敌意,只好轻笑:“你们都定了,多好。”   “乱世嘛,谁能定了?还不是混混日子?”   小楼过来,楼着菊仙,人前十分地照顾:“就欠她这个。只好有一顿吃一顿。”   蝶衣一想,不知是谁欠谁的?如何原谅她,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?他恨这夫妻俩,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,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。他恨人之不知。恨她没脸、失信,巧取蒙夺!  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。呀!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。  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。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行。  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,他接过那冰镇的甜瓜,更冷。他接过它,它在他怀中,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。   蝶衣百感交集——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:他只好又重复地问:“不唱了?”   小楼答:“不唱了!”   就这样,——个大红的武生,荒废了他的艺,丢弃科班所学所得,改行卖西瓜去,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?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。  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。他更老了。虎威犹在。   二人被叫来,先僻啪一人一记耳光,喝令跪下,在祖师爷神位前,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,关师父苍老的手指,抖了:“白教你俩十年!”  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,不敢作声:“一日为师,一生为父”,这不单是传统,这还是道义。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。师父怒叱:“让你们大伙合群儿,都红着心,苦练,还不是要出人头地?一天不练手脚慢,还干脆拆伙?卖西瓜?嘎?”   老人呛住了,喘了好几下。  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,大气也不敢透。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,还没出科的,连跪的余地都没有。   “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,成仇了?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?”   越骂越来劲,国仇家恨都在了:“咱中国有句老话,老子不识字,可会背,‘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;兄弟刀枪杀,血被外人踏!’唱词里不是有么?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,你们还……”   未了把二人赶走,下令:“给我滚,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!咱台上见!”   ——一场“兄弟”。  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。   就在初六那天,孩子如常天天压腿,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,身体压下去。  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,喊着:“七十六、七十七、六十三、六十四、四十四、四十五……四十六……”   孩子暗暗叫苦,你看我,我看你,真没办法,要等师父数到——百下,快到了,他年岁大,记性坏,总是往回数。  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,喊数更含糊。花白的头软垂着,大伙以为他盹着了,装个鬼脸。   在毫无征兆经无防备的一刻,他的头一垂不起,在斜晖下,四合院中,生过一顿气之后,悄悄地老死了。  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,浑然不觉。  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。   在下午的四点钟,蝶衣刚抽过两筒。小四给他削梨子吃。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。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。正瞥到帘下几上,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,太久没人打来,也根本不打算会接,那薄尘,如同给听筒作个妆。  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:“师父他——”   他忙抖擞:“知道了,咱先操操旧曲,都是老搭档——”   “见不着师父了!”   蝶衣一惊,梨子滚跌在地。他呢喃:“见不着了?”   “死了!”   “死了?”   小楼非常伤感:“科班也得散了。孩子没着落,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。”   蝶衣呻吟:“才几天。还数落了一顿,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?不是么?……”   生死无常。   哀愁袭上心头。心里很疼。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,重重的。他需要更大的疼,才能掩盖。小楼低着头,他也吃力地面对它。喉间的疙瘩,上下骨碌地动着。蝶衣想伸手出来,抚平它,只见它喃喃咕咕地,挥之不去。——好不容易凑在一块,是天意,是师命。他俩谁也跑不掉,好不容易呀,但师父却死了: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,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。这一回的义演,筹了款子,好给师父风光大葬,也为这面临解体,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——不是绸缪,而是打发。   心情都很沉重。   “哈德门、三个五、双妹……”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。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。上了场,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,目中只有对手,心中只有戏。要教我唱戏,不教戏唱我。戏要三分生,把自己当成戏中人,头一遭,从头开始邂逅。心底不痛快,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,打情骂俏。……  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,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吡吡啪啪声响。   对峙中的小楼和蝶衣,有点紧张。   “师哥,是枪炮声么?听。”   虽是慌张,也不失措,不忘老规矩,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。   小楼跟着点子,也细听:“不像。奇怪。”  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。拆天似地:“和平了!胜利了!”   “日本鬼子投降了!”   “国军回来啦!”   …… 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,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。狂欢大乱。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,扭头门外,火花四溅,跑来—个壮汉。来报喜:“胜利了!胜利了!”   人心大快。礼帽、毛巾、衣物、茶壶、椅子、瓜子、糖果、香烟……全都抛得飞上天。   蝶衣开心地耳语:“仗打完了!”   小楼也很开心:“不!咱继续开打!”   二人越打越灿烂,台下欢呼混成一片。   菊仙在上场门外,不知何故,眼泪簌簌淌下。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,依偎在她身畔,有点惶惑。   戏演完了。   后事也办妥了。   终于,太阳也下山了。   那天,把义演的账一算,挣来的钱,得分给他们。   下过一场微雨,戏园子门外,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,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,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。   科班散了,像中国——惨胜!喜乐背后是痛楚。  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,里头盛了银元。徒儿们,最大不过十三四,最小,便是那八九岁的,排成一行,一个挨一个,来到段小楼跟前。他以长者身份,细意叮咛:“科班散了,以后好好做人!”  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。孩子接过,一一道:“谢谢!”  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,但以后呢?  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,只又叮咛:“好好做人!”   眼前细雨凄迷,前路茫茫。非常无助。  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。空气清明如洗,各人心头粘粘答答。师父在,再不堪,会有落脚处,天掉下来有人担待,大树好遮荫,不必操心,只管把戏唱好。如今到哪儿去呢?一个眼中含泪。有两个,索性抱着头,哭出声来,恋恋不舍。  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   一个个各奔前程,前程是什么?   此时,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,打在小楼头上。   是蝶衣。  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。   两个人,又共用一伞。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,他仍是当头儿的料,他是他主子。彼此谅宥,一切冰释。什么也没发生过。  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。  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。布袋一下子瘪掉。她摸摸微隆的肚皮,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。只觉危机重重,惊心动魄,心里很不安宁,又说不出所以然。  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:“看,一家人一样了,不容易呀,熬过这场仗。还是一块吧。”  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。  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:“对了,将来孩子下地,该喊你什么?”   挨近她丈夫,声音又软又腻:“你说说看,该喊蝶衣叔叔呢?还是干爹?”   小楼一想,道:“就喊干爹。我这师弟呀,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!”  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,——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,不遗余力:“真的?那蝶衣日后‘成家’了,一定养一大堆。”   又很体己地一笑:“你就是艺高人登样,等闲也看不上。”   一场仗结束了,另一场仗私下要打。她的头轰轰地疼。   日本天皇的“玉音放送”,广播周知:战争结束了,日本是战败国,开始撤军。……   一九四五年,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高昂的士气,但这只是表面。   戏园子门楼是原来有对联儿:   功名富费尽空花,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  离合悲欢皆幻梦,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 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。   经理在旁,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,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。太阳给扔在地上,一双双鞋子踩踏过—一是军鞋、伤兵的鞋、肮脏的赤足,还有残废人的拐杖。   日本人投降后,市面很乱,百业萧条,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。   学生们又闹罢课,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,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、失重,不知为了什么,也不知应干些什么,天天放火烧东西,示威。   国民党势力最大,也打兵出来抢吃抢喝。金圆券膨胀,洋火也要好几万。  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。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。于是市面旺的橱窗,出现了他们平沽的戏衣,凤冠蟒袍,绣花罗裙。  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佯,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,人吃得半饱,没关系,他就是爱唱戏,他爱他的戏,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。只有在台上,才找到寄托。他的感情,都在台上掏空了。   还是坚持要唱。窝在北平,有一顿唱一顿。  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,买票的少。   舞台两侧,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,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:   “慰问国军!”   “欢迎国军回到北平!”   “向士兵致意!”   全是惊叹语,是劫偶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。   来了—群混混,他们之中,有流氓地痞,也有伤兵,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。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,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,不是看戏,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,发泄他们的苦闷。摔东西,躺得横七竖八,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,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,除了桌椅,逼于无奈地忍受蹂躏。  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,“不知如何”,也不知为谁。   仍是《霸王别姬》的唱段。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。   那哭过的伤兵,只剩一条腿,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。  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。吃这一闪,又晃的头昏目眩,蝶衣几乎立足不稳。   “别唱了,打吧!狠狠地打吧!”   苦闷变成哀嚎,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。  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:“虞姬怎么不济事了?来月经吧?”   蝶衣气得色变,又羞又怒。   满堂哄笑。   小楼马上停了唱,忙上前解围,双手抱拳,向伤兵鞠了一躬。   “诸位,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,你们请回座儿上看——”   话没了,猛听得穷吼怪叫:“老子抗战八年!没老子打鬼子,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!兔崽子!你还活不了呐!”   都乘机发泄,更凶:“‘前方吃紧,后方紧吃’,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?杀过鬼子流过血么?”  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,把小楼砸中了。   没来由地受辱,他一怒之下,把砌末推倒,向伤兵们扔去。   一众哗然,混混们也推波助澜。   小楼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自台上打到台下,蝶衣见状,也奋不顾身捍卫,他哪是这料子?被当胸揪掟几拳,一块木板砸下去,头破血流。柔弱得险要昏倒。  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,用自己的头去顶撞。古人和今人簇拥成堆,打将起来,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。   人多势众,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。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——菊仙也不细想,即时冲出,以身相护,代小楼挡这—记。慌乱中,一下又一下,她肚子被击中了……   菊仙疼极倒地。   冷不提防,只听见小楼惨叫:“菊仙!”   血自她腿间流出。   如刀绞,如剜心,她也惨叫:“哎——”   全身蜷缩,一动,血流得更凶。  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,疯狂还击。他歇斯底理,失去常性:“我的孩子!菊仙!我的孩子!”   大伙眼看不妙,喊:“出人命了!”   “快走!快走!”   小楼狂势止不住。  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。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。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,名正言顺,义无反顾。蝶衣也很疼,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。不是不同情菊仙,间接地,是他!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,她失去孩子了。   啊,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。  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!   蝶衣只觉是报应,心凉。只要再踹上一脚……他的血缓流,遮住眼角。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。——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。瞧小楼伤心悲嚎,不忍呀。   蝶衣掩耳闭目。   一地碎玻璃,映照惶惶的脸。——中国人,连听场戏吃个饭,都以流血告终。   警察来了,人声鼎沸,抓人。   抓的竟是汉奸!  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。   菊仙在昏迷以前,见到蝶衣被带走。   一天一夜,她终于醒过来。孩子流产了。  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,眼皮倦得有千斤重。浑身像散了架,伤势不要紧,从小打到大,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,还有,师弟又被抓,以“汉奸”入罪。此罪可大可小,经一道手,剥一层皮。政府最恨这种人。一下子不好便枪毙。  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。  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,脸色苍白如洗,命保住了,人是陡地瘦下去——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,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,菊仙如自噩梦中惊醒,狞厉一叫:“——小楼!”   他楼着她,相依为命的当儿,他竟又抽身他去,营救蝶衣。   “……”菊仙气极,“小楼你……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!”   “得去想法子呀,他们是说拿便绑,说绑便杀。汉奸哪!也是人命!”   “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,大概罚罚他,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。你跟他们是说不清的。”   菊仙不想他走,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,他为另一个人奔走!这人,台下是兄弟,台上是夫妻。而她,是他终生的妻呀。   “他没杀人,不曾落了两手血。”菊仙道,“一定从轻发落的,你能帮上什么?”   “那回是为了我,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。他们怀疑他通敌!”   “吓?”菊仙一听,才知事态严重。  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“交易”,她背叛了他——或者说,她答应离开小楼,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。她没强来呀。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,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,刺得背心一片斑调。   是对是错,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。真是报应。也许双方扯平了。   但菊仙太清楚了,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,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。她应该来个了断!她还他,救他这次,然后互不拖欠。   菊仙拉住小楼,道:“我和你一道去!”   小楼望着她。   “咱们去求一个人。救出来了,也就从此不欠他了。”   她挣扎着要起来:“那把剑让我带去。”   蝶衣在法院被告栏上受审。他很倔傲,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。——他的错在“痴”。不愿记得不想提起,心硬嘴硬,坚决地答辩:“没有人逼我,我是自愿的。我爱唱戏,谁懂戏,我给谁唱。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!艺嘛,不分国界,戏那么美,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。”   完全理直气壮,一身担戴,如苏三的鱼枷。   不是为了谁。   根本为自己。   这样的不懂求情,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。   菊仙重新打扮,擦白水粉,上胭脂、腮红。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。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。她的风情回来了,她的灵巧机智仍在。男人,别当他们是大人物,要哄,要在适当时候装笨,要求。   她抱着那把剑,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。  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。袁四爷见了剑,一定勾起一段情谊。把东西还给原主,说是怕钱不够,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,骨子里,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,小楼断了此念,永远不必睹物思人——这人,另有主儿。……   菊仙设想得美,不止一石二鸟,而且一石三鸟。   她弱质纤纤,万种温柔。仿佛回到当年盛世,花满楼的红人。旧戏新演。  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,羞耻了段小楼一顿,以惩他个不识抢举。小楼都忍了。   ——谁知—切奔走求效都不必了。   意外地,在法院中,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,被土兵带走。   到什么地方去?   无罪,但又不放。  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。全场哗然。———这个人根本“早勾结官府!”  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。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,到了北平。为了欢迎、致敬。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“礼物”,献给爱听戏的领袖。于是,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。   —时间,“程蝶衣”三个字,又逃出生天了。他的唱词,仍是《游园》、《惊梦》、《皂罗袍》: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   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。   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。  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。   百年不易的词儿,诉说着得失成败,朝代兴衰。国民党的命运,中国人的风流云散……   菊仙一番铺排,帐然落空,如同掉进冰窖里。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。  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,成天卧床,有点放弃,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。反正说不出常理来。  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,见二人各有所失,只得相安无事。   这天见小楼喂药,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,一脸胡碴子。失去孩子,更心疼大人。蝶衣很矛盾地,把一网兜交给小四,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,小四抓药去。蝶衣表示了心意,言语上却不肯饶。他也关怀地嘘问:“算了,这时局,孩子若下地,也过的苦日子,你还是歇着吧。”   又不怀好意:“不然病沉了,就难好。怕是痨病呢。怎么着?”  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,眉梢挑起战意:“往后,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!”   有意让蝶衣听得:“唉,‘女人’,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!”  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“女人”。   蝶衣附和:“谁说不是呢。”   小楼道:“药都凉了,还吃不吃?”   “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,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?”   “对呀。可湿手抓干面,想摔摔不掉。”  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,不把蝶衣当外人。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。   幸好小四回来了。   他依旧提着那—网兜的金圆券进门。蝶衣乘机解围:“药买着了?”   小四把钞票一扔,气道:“裕泰那老板说,这钱是昨儿的行情。今儿,不够了。”  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,票子满屋子乱飞。大骂:“鸡巴中央钞票!不如擦屁股纸,真是‘盼中央,想中央,中央来了更遭殃’!”  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。   小四快十九了,无父无母,跟了关师父,夹磨长大,—直受气。后来跟了蝶衣,说是贴身侍儿,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,他倾慕他,乐于看他脸色,讨他欢心,日夜相伴,说到底,也就是个小厮了。这当儿,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。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,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?一辈子出不了头?屈居人下?谁爱护过他?谁呵护过他?谁栽培过他?连蝶衣也这样说过:“小四呀,你呢,还是成不了角儿啦。”   他立在原地,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,克制住。走出去?更不堪。还是忍,衣食足,然后知荣辱。吃不饱,哪来的爱恨?  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,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?   没有。   忽见那把剑,悬在墙上。它已回来了。一样甩也甩不掉的信物。   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。它值钱!   菊仙望向小楼,蝶衣又望向小楼,他一想,马上道:“这家伙不能卖!”   蝶衣方吁一口气。  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,黄泉下。眼中闪过一丝不悦。小楼已然动身,骂骂咧咧:“我去给裕泰说说看,妈的,救急活命的药店子,怎能如此不近人倩?”   大步出去,牢骚不绝。   蝶衣乘机也去了:“师哥——我这儿还有点零的。”  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:“小楼,你快点回家,别又乱闯祸了!真是,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!”  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,为了他,她什么都不在乎,只要他要她。谁知又遭打扰,无妄之灾,菊仙恨恨不已。   市面很乱。  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,待要回家去,马上被衣衫槛楼的汉子抢去,一边跑,一边吃,狼吞虎咽。女人在后头嚷嚷:“抢东西呀!抢东西呀!”   没人搭理。追上了,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,塞了满嘴,干哽。  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,不知上哪儿去,买什么好,又不敢下车。   “吉祥戏园”早改成跳舞厅了。但谁跳舞去?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,人挤人,吵嚷不堪,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。   “给我一斤!二十万!”   “我等了老半天哪!”   “银元??银元收吧?”  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。店主都拒客:“不卖了!卖了买不回呀!”  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:“一箱子!整一箱子!换两个光洋!”   ——没有人信任钞票了。   老人饿得半昏,他快死了,只晓得呻吟:“我饿呀!我饿呀!”   说说已经死去,谁也没工夫发觉。   远处来了—小伙人,学生们又示威了。   “要民主,不要独裁!”   “反内战!”   “反饥饿!”   “中国人不打中国人!”   国民党的军警,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,学生们,有气无力,队形大乱。   如抓了共产党,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。有时枪毙,有时杀头。   久末踏足人间的蝶衣,吓得死命扯住小楼,从人堆中挤出去。逃离乱世。   拐到街道另一边,才算劫后余生。  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。  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,露天摆着。—个老人,满头银霜,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。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,没有知觉。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,想买盒洋火。   蝶衣一瞥,怔往。  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,好生眼熟,竟是当年的倪老公!   “您?您老还认得我们么?”  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的小虞姬呀!  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,瞅瞅二人。  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,垂眼不答。   “您府上唱堂会时,我们还小,给您唱过《霸王别姬》。”   倪老公前尘不记,旧人不认:“不认得!没办过堂会!”   他落泊了。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。   此时,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,把摊子撞翻,香烟洋火散了一地。倪老公更趁此时机,低头收拾,不要见人。   他沉吟自语,—生又过去:“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,完了。这民国才三十来年,也完了。共产党要来了,来吧来吧!你们是共产党么?……”   蝶衣和小楼默然。   二人缓步离去,—阵空白。   蝶衣抬头,见天空又飞过—只风筝。是蜈蚣,足足数丈长呀,它仍在浮游俯瞅,自由自在。儿时所见的回魂。   小楼只忐忑地,又率直地问:“师弟,你说,‘共产党’是啥玩意?共田共地共产,会不会‘共妻’?”   蝶衣望望他,没回话,再抬头,咦?蜈蚣风筝不见了。他唏嘘。   “怎么没影儿了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蝶衣又自语,“要来就来吧。共产党也得听戏吧?”   抗战才胜利,接着又是国共内战,烽火连天,一般老百姓,只要求吃一碗饭,管谁当皇帝?但唱戏的,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。就是梅兰芳的《天女散花》,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!  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。这回跑码头,完全是钗贬洛阳价。战火燎原,简直寸步难移,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——跑。先到沈阳,后至长春。到了长春,才唱了一天,解放军就包围此地。   不久,此地便解放了。  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。 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 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。   一九四九年,天桥的天乐,城里的长安,吉祥,华乐……等大戏院大剧场,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,大红底,洒着碎金点,黑字,书了斗大的《霸王别姬》。专人还在门前吆喝:“来呀,解放前最红的角儿,首本名剧,晚了就没座儿了。”票价是一毛钱。新的币制。   解放后,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,叫“北京”。   党很器重他俩。   往往有特别演出,诸如,“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”。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,汇成红海。   霸王犹在兴叹,虞姬终于自刎。   只要是中国人,就爱听戏。   幕还没下,锣鼓伴着虞姬倒地。霸王悲嚎:“哎呀——”  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。   却是热烈的掌声,非常“文明”,节奏整齐,明确:啪!啪!啪!啪!啪!  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。  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,秩序井然的解放军,干部,书记……   红绿一片。   单调而刺目。   蝶衣极其怀念,那喧嚣,原始,率直,肆无忌惮的喝彩声:好!好!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。  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,还是天天枪毙。中国人的血流不完。   唱戏的依旧唱戏,剧团归国营。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,分等级给月薪。生活刚安定,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。  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。因为有“大翻身”的承诺。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。   “真的?要过好日子了?”小楼道。   “很久没存过钱了。”   “我们算低了,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。”他倒有点不服气。   “有多少?”蝶衣问。   “一千七百块。”   “这么多?”   “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。”   “只一个人,我够用。”   “我还得养妻,往后还得活儿——”   他踏实了,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。被生活磨钝了么?   蝶衣有点懊恼,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?真是。他看着师哥的侧脸,三十出头,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,像一个守护神,可惜他守护的,是另外一个。久赌必输,久恋必苦,就是这般的心情。活像一块豌豆黄,淡淡的甜,混沌的颜色,含含糊糊。  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。  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。一切都得昭然若揭。  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,舞台得挪出来。横布条给书上“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”。   台上的“表演者”,尽是五花大绑,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,七八个。正中赫然是袁四爷。  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。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。面面相觑。   大会主席在宣判:“……反革命分子,戏霸袁世卿,丁横,张绍栋等,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,尤其袁某,是旧社会北洋,日伪,国统时期三朝元老,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,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,剥削,逼害,罪行昭著……”  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。   他半望半窥,这男人,他“第一个”男人,袁四爷,跪在他头顶,垂首不语。他蓬头垢面,里外带伤,半边脸肿起来,嘴破了,冒血泡,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,眼皮也耷拉。当初他见他,一双眼炯炯有神,满身是劲,肩膀曾经宽敞。他“失身”给他,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——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。  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。  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。   他第一个“男人”。   “——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,判处死刑,立即执行!”  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,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。  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,带头喊口号:他是成长,前进的小四。腐败的时代过去了,他才廿岁出头,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。   他喊一句,群众随着喊一句——从未如此满足过。   “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!”   “打倒一切反动派!”   “人民大翻身!”   “翻身作主人!”   ……   喊口号的同时,还得举臂以示激情。  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,又望蝶衣一下,再瞧袁四爷,过去,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,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。  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,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,被押出场外。当他经过过道时,蝶衣垂下眼,莫敢正视。   他知道,他就是这样,被干掉了,一如数不清的地主,富户,戏霸,右派,坏分子……——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,全属“反革命”。  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,就听见幕下了。  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,仿佛也在暗示:“你的时代过去了!”  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,他的焦点无法集中。如果新人上场,那替代自己的,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?领导一声栽培新苗,也就是党的意思。才解放一两年,他们一时忖测不及。  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。   都一式中山装,上学堂。  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,军人,工人,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,便安排他们同上“扫盲认字班”。有文化课和历史课。  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,也就是老师了,在黑板上教生字。她先写了个“爱”字,然后提问:“什么是‘爱’?”   一个老太太答:“就是对人好。”   一个老将军答:“我没有爱过,所以不明白。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,我常常写错了,写成‘受’字。”   问到蝶衣,他支吾:“我也不认得,‘爱’跟‘受’总是差不多。”   老师笑起来:“这‘爱’怎么同‘受’呢?受是受苦,受难,受罪,忍受……解放前,大伙在旧社会中,都是‘受’;如今人民大翻身了,便都是‘爱’。”  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。“心”飞到老远,使“爱”字不成“愛”。为什么没有心?   老师犹滔滔不绝:“有父母子女的爱,兄弟姊妹的爱,朋友的爱,男女之间的爱,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,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……”  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,这回是“忠”字。   老师又解释:“这‘忠’,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,时刻不会忘记,不会改变,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,都保持一贯的态度,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,对学好文化的忠……”  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,各有所思。   在解放前,日伪时期,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,不是没想过戒烟,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“戒烟所”,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,戒烟的同胞跑进去,戒不成烟,瘾更深了。直至解放之后,“戏子”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,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,蝶衣很努力地,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。  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,抄写这“忠”字,不由得想起那一天——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,但天气总是不变。一进三伏天,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,一切蒸沤沥烂,很多人待不下去,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。   只有蝶衣,在被窝中瑟缩,冷得牙关抖颤,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,回不到原位。   他在戒烟,这是第五天。   最难过是头几天。   瘾起了,他发狂地打滚,翻筋斗似地。门让小楼给锁上了,他抓门,啃地毡,扯头发,打碎所有的镜子……脸色尸白,眼眶深陷。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。一个生人,为了死物,痛苦万般。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,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。  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,总想把话嚷出来:“要是我不好了,师哥,请记得我的好,别记得我使坏!”  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,心下有点恻然。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,鼻涕口涎糊了半脸,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,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,菊仙流露一点母性,按住痴人似的蝶衣:“别瞎说,快好了!”   他在狂乱中,只见娘模糊的影子,他记不清认不出,他疯了,忽地死命搂着菊仙,凄凄地呼喊:“娘呀!我不如死了吧!”   菊仙一叠声;“快好了快好了,傻孩子!”   穷鸟入怀,猎师也不杀。   ——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。   双方回复正常,还是有债。   菊仙端着一盆水,有意在门外挨延,不进来。蝶衣仍是蝶衣,她的情敌,她最爱冷看他受罪,直至倦极瘫痪。   小楼光着膀子,拎过水盆:“咦?怎么不进去?”   菊仙道:“待他静下来。免他在我身上出气!”   小楼先扶起蝶衣,帮他褪掉外衣,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,一边安慰:“开头难受点,也算熬过去了。看,把烟戒了,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?”   蝶衣苦笑:“我是等你逼我才戒。”   因为是他逼的,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,好像这一逼,情谊又更浓了。也许连他也不知道,自己拼命的抽,是等待着他的不满,痛心,忍无可忍,然后付诸行动。   在这几天,他身体上的痛苦,实在不比“重拾旧欢”的刺激大。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。需要硬撑,需要呵护。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,和责备,他很快乐。他觉得他的“忠”字,并没有白认。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,不比舞台上,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,他发现了:“师哥,你的脸这样粗了?”   “是吗,”小楼不经意:“开脸嘛,日久天长又勾又抹,一把把颜料盖上去,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,你看那些粗草纸,蘸油硬往下擦……”   “可不是?”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:“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,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。”   她一边说,一边放下饭盒子,一件件打开来:“从前还不觉得怎样,现在,哎,不消提,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。”   见菊仙笑话家常,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:“这倒不是,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。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!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。”   “真的呀?”   小楼一瞪眼:“哪壶不开提哪壶。”  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,见好不收:“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,教训师兄弟,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,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!”   末了强调:“——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。”  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,笑:“哦?那么英雄呀!”   又向蝶衣道:“你不说,我还真的不晓得。”   “你不晓得的,可多啦。时日短,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。他呀,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?”   菊仙妒恨交织。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,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?成天介与小楼同进同退,分分合合。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,换过笑脸么?  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:“蝶衣,这莲子呀,‘解毒’!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,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,尝尝。”   小楼探首一看: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果脯,特地买给他解馋。”   向蝶衣道:“‘嘴甜’一点的好。”   “是聚顺和的好东西——”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。   “去你的,偷?你看你的手多‘脏’。拈给你,口张开!”   蝶衣心里不顺遂:什么“特地”给我买?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。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?   他听不下去。  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,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,和脏褥子堆放一旁,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:“这些个洗洗吧?”   菊仙嘟着嘴,不爱动。   小楼忙唱戏一般:“有劳——贤妻了!”  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。   “就冲你这句!”   端起洗衣盆子。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。她对小楼撒野,其实要蝶衣听得。   “我‘身上那个’来了,累,你给我端出去嘛!”   蝶衣呷着莲子粥,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,上面是冰纹,不敲自裂。   自行钟停了——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。今夕何夕。   待得身子调理好,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。   刚解放,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,不知会有什么呢?不知会是多美?有一种浮荡的,发晕的感觉。谁到预料不到后果,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,成为热潮。  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,还演出“秧歌剧”。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。  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,已见一群新演员,都是二十岁上下,啊,原来小四也在。小四前进了。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,布底鞋。见了角儿,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:“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。没经过正规训练,毛主席说:‘不懂就是不懂,不要装懂。’“   领导也说:“为了接近劳动人民,为人民服务,提供娱乐,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。”   “哪里哪里。”小楼道。   “你们有文化,都深入生活,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。”   小四俨然代言人:“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。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。”  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:“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,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,为人民服务,让大家互相学习吧……”花花轿子,人抬人。最初是这样的。  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,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。他们演的是《夫妻识字》,《血泪仇》,《兄妹开荒》……   台上表演活泼,一兄一妹,农民装束,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,边舞边扭边唱:“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。”   “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。”   然后大合唱:“向劳动英雄看齐,向劳动英雄看齐。加紧生产,努力生产……”  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:“那是啥玩意?又没情,又没义。”   “是呀,词儿也不好听。”   “幸好只让我们‘互相学习’,‘互相交流’,要是让我们‘互相掉包’我才扭不来。扭半天,不就种个地嘛?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,站不住脚了。”   “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?”   “不,那是为人民‘吊瘾’,吊瘾吊得差不多,咱就上,让他们过瘾。你可得分清楚,谁真正为人民服务?”小楼洋洋自得。   “嗳,有同志过来啦,住口吧!”蝶衣道。  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。  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。   这一种“心有灵犀”的沟通,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,到底,小楼与他是自己人。心里头有不满的话,可以对自己人说,有牢骚,也可以对自己人发。这完全没有顾虑,没有危险,不加思索,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。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,情深义长。  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。是的,他或他,都难以离世独存。彼此有无穷的话,在新社会中,话说旧社会。   蝶衣不自觉地,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,化得淫荡了。真是堕落。这布满霉斑的生命,里外都要带三分假,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,他是他生命中——最重要的男人,没有他,他或会更堕落了。   散戏之后,回到自己的屋子去,没有外人了,小楼意犹未尽:“菊仙,给我们倒碗茶,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。”   菊仙啐他一口:“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,忙了一天。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。”   “为哪些人民?”   “工人同志,军人同志。”   “咦,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,他们不能算是‘人民’。”   “那么谁是人民?”  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:“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,妇女不是人民,工人军人不是人民,大伙都不是人民,全都是‘为人民服务’的——哎,谁是人民?”   “毛主席呀——”   菊仙吃了惊,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,怕一只手不管用:“你要找死了!这么大胆!”   小楼扳开她的手:“我在家里讲悄悄话,那有什么好怕?”   但是“害怕”演变成一种流行病,像伤风感冒,一下子染上了,不容易好过来。   人人都战战兢兢。不管是“革命”,或是“反革命”,这都是与“命”有关的字眼。能甭提,就甭提。就算变成了一条蚕,躲在茧中,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,他们都不敢造次,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,后患无穷。  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,革命的手段却下流。   ——但,若没有下流的手段,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。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,逃避。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,除了排戏,还有政治学习,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。   不过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。剧团国营,月薪不低。在这过渡时期,青黄不接。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。  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。  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,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。改作:“全国人民大团结!”   “打垮封建恶势力!”  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,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。   一九五五年,国家提出要求:积极培养接班人,发扬表演艺术。  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:“段同志,程同志。”   蝶衣一愣,“同志”?听得多了,还是不惯。   “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,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。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——”   蝶衣不语。小四一笑:“自动自觉响应号召,才是站稳立场嘛。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,都金丝银绣的呐!”   “捐献”运动,令蝶衣好生踌躇。这批行头,莫不与他血肉相连,怎舍得?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,摩挲之余,忽然他怔住了。   他见到一角破纸。   那是什么呢?  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,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,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,悠悠钻进脑袋中,旋着旋着。蝶衣的脸发烧。   那是一张红纸。   红色已褪,墨迹犹浓。   上面,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。段——小——楼。   原始的,歪斜的,那么真。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。第一次唱戏,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。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   蝶衣竟收藏起来,倏忽十多年。  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,一下子收不回。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,忍不住浅浅的笑了。   ……这般无耻,都不能感动他么?   忽地如梦初醒,忙把纸头收进箱底,石沉大海似地。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,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,锁好。一切,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。末了,戏衣头面,拴以一把黄铜锁,生生锁死。  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,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。   ——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。   紫禁城。  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。在这样的新社会中,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。容易受惊,杯弓蛇影。   他一瞥,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。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,微光中,如同见到鬼影儿,他越怕老,他越老,恐怖苍凉,真的老了。三十多了。看来竟如四十。蓦地热泪盈了一眶。  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。   细致的手,惊羞的手,眼皮揉了一下,红红的,如抹了荷花胭脂。   ……好日子不长。   好日子不长。  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。  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,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,没功夫联想和觉悟。运动一个接一个。经常性,永久性,海枯石烂。   有人说,艺术是腐化堕落的,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,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,就危险了。对劳动的影响至大,在新社会中,劳动是最大的美德。感情是毒。   而在京戏中,不外全是帝王将相,才子佳人的故事,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,充满封建意识。  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,一下子闲得慌。  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。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。雨过了,天还没晴,悲凉的嗓音,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,找不到出路。蝶衣孤寂的身影,硬是不肯回头。  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。他也是白积极。有戏可唱还好,但,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。   门开了,借着一小块的天光,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,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,恋恋前尘。香艳词儿如灰飞散,指天誓约谁再呢喃?  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。   到处是断栏残壁,尘土呛人。不管踩着上面,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。“盛世元音”,“风华绝代”,“妙曲销魂”,“艺苑奇葩”……的横匾,大字依稀可辨,却已死去多年。  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,倒背双手,握着雨伞,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,走到二楼,自包厢看至大舞台。他见到自己,虞姬在念白:“……月色虽好,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,令人可怕。”   大伙仍在听,都朝他死命的盯着,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,心中,无数风流,多少权贵,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。   举座似坐着鬼,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。还有头顶上,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。鼎鼎大名的角儿,清人,演过康氏,梅巧玲,萧太后,胡妈妈,王宝钏,鲁肃,周瑜,明天亮,诸葛亮,陈妙常,黄天霸,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,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,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,淡印子,不走。   蝶衣也不走。   过了很久。  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。大喇叭: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!”   “触及人们灵魂!”   “灵魂!”  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。   蝶衣不寒而栗,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,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。预感巢穴将倾。  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,出到门外,才不过三四点光景,天已黑了。   毛主席这样说:“牛鬼蛇神让他出来,展览之后,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,要打倒。毒草长出来,就要锄。农民每年都锄草,锄掉可以作肥料……我们是一逼一捉,一斗一捉……”   从前是乱世,也不是没闲过。生活最没保障时,就只有春节,端阳,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,其他的时间,各人四出找些小活,拉洋车,当小工,绣花,作小贩,自谋挣钱之道——但像如今这种“冷落”,却是黯无前景,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。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。  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,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。一九六五年,样板戏面世了!这千锤百炼的“样板”,一切的音乐,舞蹈,戏剧,服装,布景,灯光……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,只消大伙分工,把它填满。   蝶衣和小楼,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,但他们都不是主角。不是英雄美女,才子佳人。   演出之前,没有剧本曲本,没有提纲,而是先接受教育。   晚上回去背诵。   小楼艰辛地,一字一断,背诵给菊仙听:“——成千上万的先,先什么?先烈,为着人民的利益,在我们的前头——英勇地牺牲了。嗳——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……踏着他们的血迹——”   他拍打自己脑袋:“他妈的又忘词了!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?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!”   意兴阑珊。   什么《红灯记》,什么《智取威虎山》,什么《红色娘子军》……全都是阶级斗争。   菊仙只熨贴忍耐,像哄一个顽童:“千斤口白四两唱嘛。来,再念。”  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,好,豁出去,就当作是唱戏吧,不求甚解,抑扬顿挫,他有艺在身的人,就这样: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,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!  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,以顽强的斗志,顶恶风,战黑浪——树立了光辉的样板!   哈哈哈!   这法子管用!又下一城。  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,泪花乱转:“小楼,好!”   听了一声彩,小楼回过一口气,又不满了:“你说,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?妈的,无情无义,硬邦邦!”   “哎,又来了,别乱说。”   菊仙又担忧地:“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?”   小楼昂首:“我没说什么。”   “告诉我,你说过什么?”   “也无非是点小牢骚。哦?怕噎着,就不吃饭?”   “跟谁说的?”   “小四他们吧,非要问我意见,那我明白点。”   “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?”菊仙:“在家里,讲什么还可以,一踏出门坎儿,就得小心,处处小心——”   又再三强调:“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,自找麻烦!”   “得。”小楼大声地应和:“我出事了,谁来照顾我老婆——嗳,都得唤‘爱人’,真改不了口。”   “小楼——”菊仙又要止住他了。她真情流露,投入他怀中:“我跟了你,不想你有什么漏子,让人抓了把柄。我不要英雄,只要平安!”  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。   是的,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。活下去,活得无风无浪,已经是很“幸运”的一回事了。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,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,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。   不要一切,只要安度余生。   在无产阶级之中,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,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?平凡的男人,平凡的女人,就是理想。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。   “你冷吗?”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。   “没有,我只是抖。”   窗外若无其事地,飘起温柔的细雨。   小楼一抬眼,故剑犹挂在墙上。他推开菊仙,拔剑出鞘。  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,只道:——时不利兮,骓不逝,骓不逝兮,可奈何——一派壮志蒿莱,郁闷难抒。末了只余唏嘘。  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,一语不发,把剑收好,挂回墙上。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。菊仙只朝窗外一看:“这几天尽下雨。”   转晴时,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。   它换过新衣,当个新人。  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,赫然醒目,左书“文艺为工农兵服务”,右书“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”,不工整,对不上。横额四个大字,乃“兴无灭资”。   一九六六年,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正演到“闯入虎穴”一场。小四担演杨子荣——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,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,胸有朝阳,智勇光辉,他握拳,瞪眼,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,随时可以迸跳下台,他摆好架势,在群众面前,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。  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,充当“群众”老百姓,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,那索然无味的本分。   杨子荣在争斗:“八大金刚,无名鼠辈,不值一提——”   段小楼,他运足霸腔,身为歹角,金刚之一,于舞台一个方寸地,一句啸号,声如裂帛地吼了:“宰了这个兔崽子!”  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,鼓起掌来,一时忘形,还有人叫好:“好!这才是花脸的正宗!”   “真过瘾呐!”  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?大伙不关心了。小四照样唱了,脸上闪过一丝不悦。蝶衣没发觉。小楼也没发觉,享受着久违的彩声,劲儿来了。   得好好唱。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,只要功夫到了家,搁在哪儿都在。死戏活人唱,就是这道理。   菊仙在上场门外,一瞧,戏外有戏。玲珑心窍的女人,世道惯见的女人,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。  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。   当夜,就“自动自觉”了。   那时势,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,越发畏缩,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,半俯半蹲,正是隔墙皆有耳,言行举止,到了耳语地步。   旧戏本,脸谱图册,都一页页撕下,扔到灶里烧掉。行头,戏衣,顺应号召,要上缴。跟着大队走,错不到哪儿去。   好好的中国,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——“顺民”和“暴民”。没有其他了。   末了,菊仙捧出她的珍藏。是她的嫁衣。小楼见她趑趄,不舍,便一手抢过来。   菊仙问:“这?你说——”   “交什么?”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:“你把它包好了,藏到水缸底下去。没事,新娘子的嫁衣,我舍得你也舍不得!”   “我怕呀。”   “别怕。有我。”  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,抬起头来,目光灼灼:“小楼,你不会不要我吧?”   小楼没回答。他拿起一瓶二锅头,倒入碗中,大口一喝。碗儿啪一声放下,酒溅洒了点。菊仙站起来,也端碗喝一口。小楼把心一横:“要!马上要!”   “小楼,我这一阵很晃,拿东忘西。又怕你……又怕我……”她喃喃地言辞不清。忙乱地,解着小楼的衣扣。小楼解着她的。   菊仙含着泪,很激动:“——想再生个孩子,也——来不及了!”   因着恐惧,特别激情,凡间的夫妻,紧紧纠缠,近乎疯狂。只有这样,两个人亲密靠近,融成一体,好对抗不祥的明天。  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,是野兽的咆哮,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,来掩饰不安和绝望。逃避现实。   运动来了。   无路可逃。  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。小楼拍打着门。   “师弟,开开门!”   菊仙也帮个腔:“蝶衣,我俩有话劝劝你。”  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,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,云蒸霞蔚之中,数天不曾表态。已是最后关头了。他不交,人家也来封,派征抑或认捐,反正是“分手”之日。  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,焦虑而关怀,告诉他一句话:“运动来了!”   “运动?”  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。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?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?都说“从此”不再唱旧戏了,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。   是必然吗?   要不由人家毁灭,要不自己亲手毁灭。  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。他才不需要劝慰。切肤,撕皮,是自家之疼。   蝶衣缓缓地,用一把好剪子,先剪绣鞋,再剪戏衣。满院锦绣绫罗,化作花飘柳荡。任从小楼又急又气,他无言以对。   一个人,一把火,疑幻疑真。他亲自,手挥目送,行头毁于一旦,发出嘶嘶的微响,瞬即成灰,形容枯槁,永难缀拾……   他痛快,觉得值!   喉头干涸,苍白的脸异样地红——我就是不交!我情愿烧掉也不交!  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,他不听他的。若果他一个人来劝,他也许打开了门,容他加入,二人赏火去。他有伴儿,就拒之门外算了。   微风吹卷,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,戏衣有生命,那是回集体的火葬。   ——但,不过一回小火。   今天,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,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。人人都是解放装,再无大小角儿分野,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,手持一本语录,一本记事薄,这是一向以来的“道具”。  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。  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:“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,不是旧戏,不能像旧社会般,灌输迷信,散播毒素,标榜身价——”   书记一瞥小楼。他不知就里,只稳当的坐着,又一瞥小四,小四若无其事。他便继续往下说了:“最近,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,演土匪,念白震天价响,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,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《智取威虎山》时,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。”   他厉声一喝:“段小楼!”  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,冷汗冒了一身。山雨欲来风满楼。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。   “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?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?”  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。   蝶衣怔住——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,谁知是小楼出事了。  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,又气又急,脖子粗了,连忙站起来自辩,理直气壮:“咱们唱戏的,谁不知道只有‘卯上’了,才能发挥水平?我给杨子荣卯卯劲,好烘托他呀。台上这二亩三分地,比着来才出好庄稼,咱们错了……”   “段小楼,你种过地么?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?你配打那样的比喻——”   小楼张口结舌,又一项新罪名?   他呆站着。冷汗汇流成河。   那么高个子,一下子矮了半截。    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 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,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?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,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?   总之,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,以顽强的斗志,顶恶风,战黑浪,在他们脚底下,但凡出言不逊,都成了“刘少奇的同伙”。   打倒!   一切封建余孽,旧文化,旧习惯,旧风俗,旧传统……破四旧,立四新。   这时,广播声震撼汹涌,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,淹没每个人的心跳,淹没每个人的心声。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,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,他的权利初掌,新鲜而庄重,但,一场浩大的运动,难道连他也淹没吗?  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,不寒而栗。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。 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不是作文章,不是绘画绣花,不能那样雅致,那样从容不迫,文质彬彬,那样温良恭谦俭让,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……   广播很响亮,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,嗓子很好。  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。  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,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,运动展开了,便依仗大喇叭来收“一统天下”的奇效。   建国以来,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,便是大喇叭,它们永不言倦,坚决不下班。发出一种声音,永垂不朽。  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,有时,亦半个字也听不清。它轰天动地价响着,妖媚,强悍,阿谀,积极,慷慨,哀伤,亢奋……百感交集,像集体销魂的嘶叫。   “做毛主席的好学生!”   “永远跟着毛主席走!”   都是革命小将呢。   年岁稍长的,成了反革命。孩子才是革命派。孩子不上课了,一伙一伙,忙于抄家,批斗……真是新鲜好玩的事,而且又光荣,谁不想沾沾边儿?  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,不管是北京本土的,或是省外来的,随时随意,把人们家当砸乱,拿走。一来一大群,蝗虫一般。   黑帮被整,黑帮家属扫街去。  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,永远不相信,“人”是那末的令人吃惊。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,不带任何表情,光瞪着你,也是可怕的。人海是可怕的。即使全都是小孩,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。   这些小将,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,才懂得以“十六条”为指针,才敢于斗争。  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?   大家都懵然不知,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,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,张贴了张小字报,说出“造反精神万岁!”这样的话,整个的中国,便开始造反了。连交通灯也倒转了,红色代表前进。  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,各条战线莺歌燕舞……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,他们根本不明白。   现在,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。他们日间被批判,夜里要检讨。检讨得差不多,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。   钟山风雨起苍黄,百万雄师过大江,虎踞龙盘今胜昔,天翻地覆慨而慷,宜将剩勇追穷寇,不可沽名学霸王,天若有情天亦老,人间正道是沧桑。  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。只见“霸王”二字,是他最亲热的字。  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,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。他在罚抄,小楼也在罚抄。   只要菊仙不在,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,他但愿她没出现过。如果世上没有她,他便放心。   像今晚。  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,空置出来,被征用作“坦白室”。   他向自己坦白。若一切净化了,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。他享受此刻:段小楼,谁也别想得到他!嘿嘿!   小楼四十九岁了。  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。在蝶衣心中,他永远是一个样儿,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。永远不算迟。   他们在抄,在写,在交代。一笔一划,错的字,错的材料,错的命运。   稍一分神,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,喝道:“写!写你们怎么反革命!老老实实交代!再不用心,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,跪板凳!”   “游行耍猴去!起来起来!”   一时兴到,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,敲锣打鼓游街去。   “三开艺人”:日治期,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,所受侮辱更大。不过,说真格的,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。   一九六六年,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。   正是八月暑天,游街的行列中,有生,旦,净,末,丑。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。  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,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,夸张,丑化,现出“牛鬼蛇神”的原形。  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,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,黑白是非都混沌。蝶衣呢,他又登场了,白油彩,红胭脂,眉是眉,眼是眼,眯虚着,眼窝拿两片黑影儿,就像桃叶,捂住他,不让他把眼睛张开。   他敏感的手,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,失去了光辉。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,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,衣袖上的皱褶,一定刻在脸皮上,久久不散——他回不了原状了。   但只见他定一定神,仍是如花似玉。他没有欺场,是戏,就得做足。   他在人群里,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,如穿帘如分水,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:“给你勾最后一下。”  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。   他的断眉。   都是皮相。   小楼呆住了。  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。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,千古风流荟萃。关公,貂禅,吕布,秦香莲,李逵,高登,白素贞,许仙,包青天,孙悟空,武松,红娘……还有霸王和虞姬。   一辆宣传车开路,红卫兵押送着,锣鼓夹攻。走不了两步,必被喝令:“扭呀!不然砸断你的狗腿!”   “翘起兰花手来瞧瞧!臭美!”   “拉腔呀!扮牛叫!哞!哞!”   炎阳炽烈,臭汗混了粉墨,在脸上汇流,其稠如粥。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,他们是受煎熬的砖。   “打倒文艺毒草!”   “连根拔起!”   “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   “毛主席万岁!”   还没喊完,忽闻前面人声鼎沸,不久轰然巨响,一个女人跳楼了。她的一条腿折断,弹跳至墙角,生生地止步。脑袋破裂,地上糊了些浆汁,像豆腐一样。血肉横飞,模糊一片。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,也许是一只牙齿,也许是一节断指。他十分的疲累,所以无从深究。   是这样的: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,已是第三遭,就在清查“赃物”,搜集反动罪证时,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,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,蓦地抄起一把菜刀,疯狗似的扑过来,见人便砍,见人便砍。接着冲下楼梯,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。   他们的女领队,狂喊一声。   “敌人行凶了!战友们,冲呀!”   是的,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,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。英勇上前,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,发出嘎嘎嘎的声音。  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,又抡起一根扫帚,企图抢救。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,锐不可当,把她逼到楼上,一层又一层。到了最高层,她无路可逃。一个家庭主妇,便只好耸身跳下来。没有了双手的作家,看不到这一幕惨剧。他早已昏死了。   蝶衣和小楼,木然地注视这台戏。   “古人”们在赤日下,人人步履慌乱。   小楼轻喟:“唉,此乃天亡我楚,非战之罪也。”   蝶衣悄道:“兵家胜败,乃是常情,何足挂虑?”  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,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,蝶衣珠钗被砸掉。  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。手背马上被踩一脚。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,骂:“妖孽!走!不准拾!”   小楼见状,一时情急,欺身上前挡一挡,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,如流。他用臂拭去污物,用力了一点,此举触怒了红卫兵,一齐把他双臂反剪,拳打脚踢。   蝶衣忘形:“师哥!”  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,示意别多事,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。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,都是母生父养,却如兽。  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,当初那个血娃娃,他死了,轮回再来,长大后,一心整治他。是其中一个?面目看不清楚,但整治小楼,等于双倍对付他。蝶衣挤过去,硬是接了几下,一个踉跄趴倒在地。   尊严用来扫了地。   他几乎,就差一点点,沾到珠钗的影儿,它被踩烂了。   傍晚。  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,她还挂着“反革命黑帮家属”的大牌子,扫完街,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。   进门就喊:“哎呀——小楼!”   赶忙帮他褪汗衫,却被血黏住,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,得用剪子,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。不能用强,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,热水拭了拭,菊仙心疼,泪汪汪,滴进热水中。   小楼迄自强忍,还道:“这点皮肉,倒没伤着我。可恨是拿人不当人,寻开心,连蝶衣这样。手无缚鸡力气,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——”   “你呀,这是弹打出头鸟!”菊仙恨:“招翻了,惹得起吗?”   末了,一定得问个究竟。   “就只晓得为他?有没有想过,要真往死里打了,撇下我一个!”   说着用力一揩,小楼急疼攻心。菊仙不忍,按揉伤处。   “要不是想想你在,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!”   “千万别——”   正耳语着,不知人间何世。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,哗啦撞开了门。   其实,夜色未合,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,不管轮到谁,都跑不掉。到处有狰狞的怒斥,他们捣毁,砸烂,撕碎……最后焚烧,是必然的功课——除非见到中意的,就抄走,由造反派分了。   红卫兵抄家来了。   先封锁门窗,然后齐拿起语录本。为首的一个,看来不过十四五,凶悍坚定,目露精光。领了一众念语录:“凡是反动的东西,扫帚不到,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!”   他吩咐:“来!同志们!我们来扫!”   于是翻箱倒柜。见什么毁什么。  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,声色俱厉,铿锵而奏效,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。   这一家,没字画,没古董,没书,没信……这是一个空架子。也得砸!  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,二人并肩呆立着。他另一只手,握拳透爪。   咦?   一把剑。  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。   它挂在墙上。   毛主席像旁边。  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。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,他们抓到把柄了,好不兴奋。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,生生按捺了欢欣,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,嗓音拔尖了好多。   怪笑:“啊哈,这剑是谁的?”   未及作答。   夜更深沉了。如无底的潭。  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——整个中国也没有。  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。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,商议一下,马上飞奔而出,任务伟大。   蝶衣被逮来了。   三个人,被命令并排而立。  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,都呆立不动。掂量着该怎么应付?   首领怒问:“说!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,大伙瞧着了,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,伺机千斩万剐——”   小楼一瞥菊仙,蝶衣看住它,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,在荒黯的夜晚,白得更白,如僵死的蚕,暴毙的蜈蚣,再多的内足,都走不了。   ——这可是滔天之罪呀。   “不!”菊仙尖叫着。   “是谁的剑?”  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,在自己的屋子立,搜出反革命罪证,小楼怎么担戴?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。菊仙一点也没迟疑,直指蝶衣:“这剑是他的!”   她悲鸣呻吟:“不是小楼的!是他的!”   小楼一听,心情很乱,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:“是我的!”人硬声音软。   菊仙急了,心中像有猫在抓,泪溅当场。她哀求着:“小楼,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?有它在,就没好日子过!”  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。她没有退避。她忘了这点屈辱,转向蝶衣,又一个劲儿哀求:“蝶衣,你别害你师哥,别害我们一家子!”   她毫不犹豫,没有三思,在非常危难,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。油煎火燎,人性受到考验。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  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,他半生的敌人,火了。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,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:“什么一家子?”  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,冷笑一声:“送师哥剑的那会儿,都不知你在哪里?”  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:“送是我送的。挂,是她挂的。”   他一手指向菊仙,坚定地。  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,一喝:“你俩都不要吵,是我的就是我的!”   “哦?”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:“你硬?”  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。又把小楼推跌。   “黑材料上说,这楚霸王呀,嗓子响,骨头硬,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。”   “好,就看谁硬!”   首领拎起砖头,猛一使劲,朝小楼额上拍下去。菊仙惨叫:“小楼!不不不!是我——”   蝶衣惊恐莫名。   他年岁大了,不是铜头铁骨,快五十的人,蝶衣热泪盈眶。他不再是天桥初遇,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,从石头里钻出来的,一块小石头。风吹雨打呀。  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,茫然失神的脸上,先是静止,仿似安然,隔了一阵,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……   砖头完整无缺。小楼强撑,不吭一声。   ——但,他老了。英雄已迟暮了。终于头破了。  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,陡地跪倒地上。   菊仙屏息。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。他连自尊都不要?下跪?于此关头,只有哀恳?   “我认了!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。”   蝶衣跪前,借着取剑,摩挲一下。然后把心一横,闭目,猛地扔在地上:“是我的错!”  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。他望向小楼。  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。但为了他。他终别过脸去,一身抖索,非常不舍。   他既承担了,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,也许人性自私,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?此刻她是真诚的,流着泪:“蝶衣,谢谢你!”  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,并无再看她一眼。目光流散至遥远,只对半空说道:“我是为他,可不是为你。”  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,暴喝一声,直如重上舞台唱戏,他的本色,他的真情。   “你们为什么要胡说!欺骗党?我一人做事一人当!”   他不要倒下。   还是要当“英雄”。   动作一大,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。他像嗜血的动物,嚎叫:“我这就跟你们走!”  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,离开自己的家。   何去何从?  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的“坏分子”们,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。   又是主角了。  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,舞台的中央,寂寞而森严。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。他有点失措,如新死的魂,乍倒阴间玄界,不知下一站是什么?  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,发自头顶,上方,仿似天帝的盘诘。   问的不止一人。   轮着班。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。小楼一个对付一众。自科班起,旧社会的陋习,嫖妓的无耻,同谁交往?有什么关系?年?月?日?……   记不清的小事,得一一交代。   经一道手,剥一层皮。   小楼的个性,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——只想倒下去,睡一下,明天回到群众中,当顺民。   到了第三天。  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。小楼脸上已煞白。   “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好好想一想。”   “没有,想不起来。”   “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?”   “一定没有!肯定没有!”   “你就爱称霸,当英雄,怎么肯那么顺毛?”   “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。”   “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?”   “我怎么敢……”   “你攻击样板戏!搞个人英雄主义!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!毛主席教你‘不可沽名学霸王’,你不但学足了,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!”   “——我没——”  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,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,强光闪刺,小楼大吃一惊,张目欲盲,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。   几个,或十几个黑影子,人形的物体,拳打脚踢,皮鞭狂抽,一个拎来一块木板,横加他胸前,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。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,黯哑的回响,肝胆俱裂。   “好好交代!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不招?”   小楼不成人形了。  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——孩提时代,日治时代,国民党时代……都压不倒的段小楼,终受不了,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,崩溃在共产党手中。   他什么也认了:“是!我是毒草,牛鬼蛇神,我思想犯了错误,对不起党的栽培,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……我……我有罪!我有罪……”   急得双眼突出,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:“我是人模狗样!”   他交代了。  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,仍是“坦白室”,举国的学校都是“坦白室”。   静。  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,是蒙尘的残废的花。  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,街坊组长也来了,干部也上座。   下面坐了菊仙。   一个中年妇女,木着脸道:“这是为他,也是为你。”   菊仙紧抿嘴唇,不语不动如山。   干部转过头,向门边示意。   蝶衣被带进来。  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,在下面,如两个小学生。  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。   蝶衣开腔了:“组织要我来动员你,跟小楼划清界线。我们——都是文艺界毒草,反革命,挨整。你跟他下去——也没什么好结果——”  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。他的行为是“拆散”,但他的私心是“成全”。或是,他的行为是“成全”,他的私心是“拆散”。他分不清,很矛盾。反而充满期待。  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。胜券在握。   干部主持大局:“菊仙,你得结合实际情况,认清大方向,作出具体抉择!你不划清界线,跟段小楼分开,往后是两相拖累。”  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:“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!”   女人逼害女人,才是最凌厉的。  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:她就此答应了。   他等了好久,终于是国家代他“出头”!   是的。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。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,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,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。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,为了他,血流成河,骨堆如山。一切文化转瞬湮没。   他有三分感激!   身体所受的苦楚,心灵所受的侮辱,都不重要。  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。  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,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。   最好天天有人来劝来逼,她妥协了,从此成了陌路人……呀,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!   他偷偷地,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。生怕被发觉,急急止住。   菊仙意外地冷静:“我不离开他!”   她不屈地对峙着。蝶衣望定她,淡淡地:“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?”   菊仙浅笑:“大伙费心了,我会等着小楼的。”  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,挺了挺身子,说是四十多的妇人,她的妩媚回来了:“我不离婚。我受得了。”  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,不知对谁说:“我是他‘堂堂正正’的妻!”   蝶衣如遭痛击,怔坐。  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。   标语写着: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”。   恨难消,怨不散。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。不留情面,“堂堂正正”!  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,知己知彼。二人此刻相对,泪,就顺流而下——最明白对手的,也就是对手。   最深切了解你的,惺惺相惜的,不是朋友,而是敌人,尤其是情敌!  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:“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?”   转向蝶衣:“程蝶衣,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!”   明儿晚上?  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。  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,又从这儿结束。  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“典礼”。  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,唱那惨痛的戏。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:戏衣,头面,剧照,道具,脂粉,画册,曲本……全都抄出来,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,旧感情。   ——盛大辉煌的了断。  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。   火焰熊熊烈烈,冲天乱窜,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。刮嚓刮嚓的啸着。炽腾点缀夜色,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,只余躯壳,木然冷视着烈焰。求也无用,哭也无用,笑则是罪。   都得“亲手”扔进火海。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。   汗迹彩墨,随着绫衣锦缎灰飞,一起溶化。人人面目全非。   《国际歌》响彻,朗朗的歌声:……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。  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,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,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!   轮到两个红角儿“互相批斗”,“互揭疮疤”的节目了。  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,大伙轰地鼓掌鼓噪。他一扬手,喊道:“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,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!”   小楼和蝶衣二人,被一脚踢至跪倒,在火堆两边。在绿军装,红领巾,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。   暴喝如雷:“你先说!”  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,化为灰烬。他的大半生过去了。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,是一块木板,横加胸前,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……是那几十下子,他再也唱不了。   “说!”  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,在背上狠踢一记。段小楼,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,目下就这样,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。形势比人强。   他只好避重就轻,沙哑地道:“程蝶衣这个人,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,在台上也很……妖艳。略为造作一点。”  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:“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,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,留着马子盖,瞻前顾后,态度不好。”   首领怒斥:“呸,揭大事儿!”   小楼望望蝶衣,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。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:“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,当红的时候,天天都睡大觉,日上三竿才起来。”   他们又指着蝶衣:“你揭他疮疤去!”   蝶衣也望望小楼,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。也开口了:“他赌钱,斗蛐蛐儿,玩物丧志,演戏也不专心,还去逛窑子!”  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。欲避不避。二人都带伤。   “这么交代法?你俩要不划清界线,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!说!”  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:“他唱戏的水牌,名儿要比人大,排在所有人的前边,仗着小玩意,总是挑班,挑肥拣瘦!孤傲离群,是个戏疯魔,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,什么阶级,都给他们唱!”  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:“他当过汉奸没有?慰劳过国民党没有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!”   “……他给日本人唱堂会,当过汉奸,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,给反动派头子唱戏,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,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!”  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,在他眼前一扬:“这剑是他送你吗?是怎么来头?”   “是——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……当相公得来的!”   “小楼!”   一下悚然的尖喊,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,是菊仙。  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  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,猛力一揭,血污狼籍。   “啊哈!”那小将冷笑:“虞姬的破剑,原来那么臭!”   他把它一扔,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。   意外地,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,奋不顾身,闯进火堆,把剑夺回来,用手掐熄烟火。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,如那个夜晚。只有它,真正属于自己,一切都是骗局!他目光如蛇蝎,慌乱如丧家之犬,他石破天惊地狂喊:“我揭发!”   他诉冤了:“段小楼!你枉披一张人皮!你无耻!大伙听了,他的姘头,是一个臭婊子,贪图他台上风光,广派茶叶,邀人捧场,把他搅得无心唱戏,马虎了事。就是那破鞋,向他勾肩搭背,放狐狸骚,迷得他晕头转向……”蝶衣越说,越是斗志昂扬。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,什么因由,总之,这桩旧事,他要斗!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:“那破鞋,她不是真心的!”  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,三人面面相觑。   蝶衣难以遏止:“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!绝子绝孙的臭婊子……她不是真心的!”   “她是真心的!”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:“求求你们放了菊仙,只要肯放过我爱人,我愿意受罪!”   蝶衣听得他道“我爱人……”如遭雷击。   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。   蝶衣心中的火,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。他的瘦脸变黑,眼睛吐着仇恨的血,头皮发麻。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,再也没有指望,牙齿磨得嘎吱地响,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!   “瞧!他真肯为一只破鞋,连命都不要呢!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!贪图威势,脱离群众,横行霸道,又是失败主义,资产阶级的遗毒……”   小楼震惊了:“什么话?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,国难当前,不去冲锋陷阵,以身殉国,反而唱出靡靡之音,还有跳舞!”  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,叫好。  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:“虞姬不是我!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!你这样的贪图逸乐,反党反社会主义,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……他温情主义,投降主义,反革命反工农兵。他是黑五类,是新中国的大毒草!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:共产是啥玩意?是不是‘共妻’……”啊当年一句玩笑。   蝶衣如此卖力,不单小楼,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,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,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。他英勇,凶悍,他把一切旧帐重翻,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。   小楼瞪着双目,他完全不认识蝶衣,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。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,为什么这般陌生?   ——蝶衣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!  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。   他意尤未尽,豁上了。指着菊仙:“还有这脏货,目中无人,心里没党,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,组织动员她,一点也不觉悟,死不悔改!”   蝶衣激动得颤抖,莫名的兴奋,眼睛爬满血丝,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,又逃不出来:“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,好好揪斗!斗他!狠狠斗他!斗死他……”   蓦地,他住嘴了。   在烈火和灰烟中,他看到小楼一张脸,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。但隔得那么远,楚河汉界,咫尺天涯。   一不小心,一切都完了。   蝶衣蓦地住嘴,不断喘气,灵魂沸腾,再也说不上什么。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,灌满铁浆,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。   狠狠斗他?斗死他?   不!   不不不不不!   二人隔火对峙,太迟了,一切斗迟了。   言犹在耳,有力难拔。   蝶衣惊魂未定。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。她昂首:“我虽是婊子出身,你们莫要瞧不起,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。在旧社会里,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,小楼,对,我死不悔改,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!”  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,便用口号来压她:“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!”   “敌人不投降,就叫他灭亡!”   “剃阴阳头!”   菊仙被揪住,一人拎刀,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,带血。她承受一切。   首领骂:“妈的,那么顽劣,明天游街之后,得下放劳动改造!”  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,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,企图力挽狂澜:“不!有什么罪,犯了什么法,我都认了!我跟她划清界线,我坚决离婚!”   菊仙陡地回头。大吃一惊。   小楼凄厉地喊:“我不爱这婊子!我离婚!”  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,直直地瞪着小楼,形如陌路。为什么?为什么?为什么?  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,狂喜狂悲。毛主席说过:“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”——不不不,他错了,爱是没得解释的,恨有千般因由。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……   蝶衣尖叫:“别放过她!斗死这臭婊子!斗她!”   他没机会讲下去。  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。   “程蝶衣,你就省着点吧。还瞧不起婊子呢!你们戏子,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。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,这臭唱戏的,当年呀,啧啧,不但出卖过身体,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,扯着龙尾巴往上爬,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,思春,淫贱呢,我最清楚了。他对我呼三喝四,端架子,谁不知道他的底?从里往外臭……”  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,看不清楚,但他认得他的声音:“靠的是什么?还不是屁眼儿?仗着自己红,抖起来了,一味欺压新人,摆角儿的派头,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,不让我出头。我在戏园子里,平时遭他差遣,没事总躲着他。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!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,我们要好好的斗他!”   小四!  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!  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,趁势表现,保护自己,斗得声泪俱下,苦大仇深。   大伙鼓掌,取笑,辱骂,拳打脚踢。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。   火舌咝咝地伴奏。  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。  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,不管是斗人抑被斗,团团乱转,到了最后,他就葬身火海了。蓦然回首,所有的,变成一撮灰。   他十分的疲累,拼尽仅余力气,毫无目标地狂号:“你们骗我!你们全都骗我!骗我!”  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。   他被骗了!   “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。  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,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:“小将们,这破剑,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!”   首领振臂呐喊:“对!我们得好好保管它,让牛鬼蛇神扛着,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,来回的赶,天天表演,教育群众,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……”   场面兴奋而混乱,凄厉得人如兽。   “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   ……沸腾怒涌的声浪中,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。  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“牛棚”去。  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。  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。但谁都嗅不着。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,混作一滩。“天天表演”?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,如一根弦,紧张到极点,快要断了。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。  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。  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,不能成寐,鬓角头发,一夜变白。   而四周,却是不同的黑。灰黑,炭黑,浓黑,墨黑。他没有前景。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,露了尖削的边儿,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——谁知那破碗的边儿,不听使唤,朝脖子割上一道,两道,三道,都割不深。且蝶衣人瘦了,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皮,没什么着力处。  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,不到底。  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,全神贯注地划着,脖子上的伤痕处处,血渗下来,又不痛,又不痒,只是很滑稽。为什么还死不了?   他记起那只蝙蝠,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,因小刀锋利,一下便致命了。血狂滴至锅中汤内,嫣红化开……血尽……四爷舀给他一碗汤……喝,这汤补血……都因为小楼。  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,再往上追溯,他就越发狠劲——突然,门外一声叱喝:“干什么?”   人声聚拢:“抹脖子啦!寻死啦!”  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,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。他们制造了死亡,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。  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。  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,又捣上伤口去。   “那么容易寻死觅活?啊?戏不演啦?”   “你妄想自绝于党!自绝于人民!竟敢抗拒改造?抗拒批判?”   “好呀——”  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,下令:“你要死,偏不让你死!”如同判官,铁面无私,庄严而凶悍。  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:“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   蝶衣血流了不少,命却留得长。他跌坐退缩至角落,一双手慌乱地摇,声音变得尖寒,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:“我没有文化!不要欺负我!不要欺负我!”  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,在一个紧要的关头,最璀璨的一刻,不想活了,就成功地自刎——————他没这福分。还得活下去。   还是戏好,咿咿呀呀的唱一顿,到了精彩时刻,不管如何,幕便下了,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,丝毫不差。  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:“大王呀!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,大王欲图大事,岂可顾一妇人。也罢,愿乞君王三尺宝剑,自刎君前,以报深恩也!”但在现实中,即便有三尺宝剑,谁都报不道谁的恩。   每个人的命运,经此一役,仿佛已成定局。  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,“连锅端”,不知什么时候复返,东西得带走。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。   暝色已深,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,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,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。  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,不见五指。   一打开电灯,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,只穿白线袜子的脚!   小楼大吃一惊,悚然倒退几步。   仰视。   菊仙上吊了。  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,喜气洋洋。虽被剃了阴阳头,滑稽地,一边见青,一边尚余黑发,就在那儿,簪上了一朵红花——新娘子的专利。   “菊仙!”  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,连来人也受惊,一时间忘了叱喝。   菊仙四十多了,她不显老,竟上了艳妆,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——风烛半残,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,舍不得嫁衣,陶陶自乐地指点着:“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,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,这……”  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,扔到床上去。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:“妖精——”   “弄皱了,弄皱了,再穿会儿吧!”   她抵抗着,不许他用强,乜斜媚视:“多漂亮的娇活儿!真舍不得给脱下来。你见过没有?”   小楼动手动脚的,急火正煎:“你真是!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,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?急死我了!”   “行头是行头,嫁衣是嫁衣,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!”   她仍在絮絮不休,沾沾自喜:“嗳,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?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。呸!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,我就……”   ……   啊她要的是什么?“只要你要我!”她青春,妍丽,自主,风姿绰约地,自己赎的身,又自己了断。溺水的人,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。一段情缘镜花水月。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。洗净了铅华,到头来,还是婊子。   是小楼的“维护”,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?离婚以后,贱妾何聊生。她不离!   小楼颓然,重重跌倒在地。   他身后,门框正中,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,人鬼不分。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,如失群重伤的兽。   各人生命中的门,一一,一一闭上了。   “瞧什么?”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。   蝶衣过去了。  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,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。因为,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,他的双手被拗向后,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,头俯得低低的,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。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,脸皮紫涨,快要受不了,正是生不如死。跪在高台上的,除开他,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。   几次以后,又换了人。这么大的地方,躲不了就躲不了。斗争雷厉风行,大时代是个筛子,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。  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,各拎一个包包,全部细软家当被褥,还绑好一个漱口杯,一块毛巾,还有牙刷,肥皂……   都如行尸走肉,跟着大队走。连六七十岁的老人,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,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,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。远赴边疆,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。由一身草绿,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。   “誓死保卫毛主席!誓死保卫林副主席!誓死保卫中央文革!誓死保卫江青同志!誓死揪出阶级敌人!誓死……”   牛棚出来的,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。上车的一刹,电光石火,蝶衣站住了。他嗫嚅:“师——”   小楼憔悴躲了,苍老而空洞,有一种“偷生”的耻辱。他没搭理,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。   前路茫茫。  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,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。  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。   没讲上一句话。  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。   那“誓死……”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。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,走向天涯。   中国那么大,人那么多,何处不可容身?天南地北,沧海桑田。   正是:“沙场壮士轻生死,年年征战几人回。”   此情此景,就是你我分别之日,永诀之时。    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尽   浩荡的闽江下游,是福州。  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,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,在南边。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,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。八千子弟俱散尽。   所有在“干校”苟活的反革命分子,混在一处,分不清智愚美丑,都是芸芸众生——念,咦?日子回到小时侯,科班的炕上,惺忪而起。   仍是操练。   拉大车,造砖,建棚,盖房子。在田间劳动,种豆和米,还有菜。凿松了硬地,或把烂地挖掘好,泥里有痰涎,鼻涕,大小二便,血脓和汗。上下午,晚饭后,三个单元分班学习……  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,当他锄禾日当午时,犹有余威。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,像借尸还魂。但他老了。  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。酒泉?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。在丝绸之路上,一个小镇。酒泉,丝路,都是美丽的名字。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,连夜光杯,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。  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。   他想,整个中国的老百姓,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,蝶衣又怎会例外?  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。  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,吃不惯,但因为饥饿,渐渐就惯了。  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,十只定量蛋过年的。拿着木棒,拼命敲打艰辛轮候买来的一块猪肉,打得粉烂,和入面粉,制成皮子,包蔬菜吃,叫做“肉燕”。真奇怪,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,还不快吃,反而打烂,浪费工夫。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。岁月流曳,配给的一些“鸡老酒”,红似琥珀,带点苦味。它是用一只活鸡,挂在酒中,等鸡肉,骨都融化以后,才开坛来饮。因人穷,这鸡,都舍不得吃,留着,留着,再酿一次。就淡然了。   留着也好。   小楼总是这样想:活着呢。活着就好。他也没有亲人了。菊仙不在,蝶衣杳无音讯。   当初,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。   是的。他原谅蝶衣了。他是为了他,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。蝶衣决不会出卖他!他一定是为他好,不过言词用错了。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,谁不会讲错话?自己也讲错过。他挂念:酒泉?是在哪儿呢?也许今生都到不了。当明知永远失去时,特别的觉得他好。恩怨已烟消云散。   到底是手足。没错。   而日子有功,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。每天早上起床后,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,先三鞠躬,再呼喊:“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!身体健康!”便是“早请示”。   晚上,睡觉以前,又再重覆一遍。然后,向毛主席像禀告,今日已有进步,思想已经觉悟,开会学习相当用心。念念有词,这叫“晚汇报”。   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,唯唯诺诺。不可沽名学霸王。连手握语录,都有规矩,大指贴紧封面,食指,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,表示“三忠于”。还有,小指顶着书的下沿,表示“四无限”——忠于毛主席,忠于毛泽东思想,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。对毛主席无限热爱,无限信仰,无限忠诚,无限崇拜。   认真地改造。九蒸九焙,很忙碌。   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,跟大队看革命电影,学习。   某个晚上,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,咕咚的倒地,他捱不住,死了。胡琴第一把好手。   是几个男的,包括小楼在内,抬到山脚下给埋了。坟像扁扁的馒头,馊的。营养了黄土地。   会仍继续开着。遥望是黯黄的灯,鬼火似地闪着。   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。悉悉的挖泥声。埋死人的几个,喝骂:“妈的!偷吃!”   “咱种的好,一长足就来偷!不止一次!”   逃的逃,追的追,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,和两个比较大的,十六七岁模样。都衣衫褴褛,饥不择食。   “住哪儿!父母呢?”   小孩颤着:“爸……妈都……上斗私批修……学习班……去,一年多。家里……没人……饿……”   两个少年,看来像学生,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,什么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“红卫兵”三个字。红卫兵?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兵呀!   曾几何时,他们串联,上京,意气风发。一发不可收拾,国务院发布指示,终止串联,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。他们的命运,是无用了,不知如何处置,一概上山下乡,向贫下中农再学习。   流窜在外的,回不了家的,听说不少死于不同派系的枪下……   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,掏出一把纪念章,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:“大叔,我让您挑一个,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,请给我们白薯吃。两三天没吃了。”   他来求他?   当初凶悍地吧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,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?同种同文,自相残杀后,又彼此求饶?   ……   十年过去了。   毛主席死了。   华主席上场了。   华主席下台了。   四人帮被打倒了。   灾难过去,那些作恶的人呢?那些债呢?那些血泪和生命呢?   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。   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。因而十分疲倦。   一时之间,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?什么是对?——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,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。   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。   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。   这并不是那出戏。想那虞姬,诳得霸王佩剑,自刎以断情。霸王逃至乌江,亭长驾船相迎,他不肯渡江。盖自会稽起义,有八千子弟相从,至此无一生还,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……   现实中,霸王却毫不后顾,渡江去了。他没有自刎,他没有为国而死。因为这“国”,不要他。但过了乌江渡口,那又如何呢?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,末路的霸王,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?留得青山在,已经没柴烧。   “别姬”唱到末段,便是“暑去寒来春复秋,夕阳西下水东流。将军战马今何在,野草闲花满地愁”。   “喂,是不是买?要什么牌子?”那电器铺子的职员见小楼专注地看电视,马上过来用这种招式赶客,以免他们占住门口一席位。   “对不起,看看吧。”寄人篱下,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。  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日,所以小楼走前一点,又在一间凉茶铺前驻足,与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细追认。是她了,就是她!“四人帮”这审讯特辑,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。江青,举世瞩目,昂首上庭,她说:“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。”她说:“我,与毛主席共患难,战争时,在前线,惟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,三十八年整,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?”她说:“我只有一个头,拿去吧!”她说:“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,他叫我咬谁,我就咬谁!”她说:“记不起!”她说:“不知道!什么都不知道!”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。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。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,若不是因为她,和她背后的伟人,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,不过,如今……   但香港人,隔了一个海,并无切肤之痛,只见老妇人火爆,都鼓起掌来。   “哗!这婆娘好凶!”   “喂,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?”   “谢谢!你慢用!”   小楼落寞地,退出场子。尘满面鬓如霜,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。   一辆“回厂”的电车,驶过小楼身畔。   小楼倾尽所有,竭尽所能逃来香港。最初他便是在电车公司上班。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,可以捱更抵夜。   在这美丽的香港,华灯初上,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。叮铃的响声,寂寞的夜,车轨一望无际,人和车都不敢逾越。   “回厂”的电车到了总站,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,需用长竹竿吧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。扎着马步,持着长竿的,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。是的,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。可是他勉强支撑,有点抖,来回了数番,终于才亮了灯,车才叮叮地开走。由一条路轨,转至别一条路轨。   直至更老了。他又失去了工作。   如今他赖以过活的,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,儿子申请到廉租屋,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,在未处置之前,找小楼看屋,给他一点钱。小楼申请到公共援助,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,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。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,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。他有点看不起自己。  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,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,好骗政府少许补助。像穴居的虫儿,偶尔把头伸出来,马上缩回去;不缩回去,连穴也没有。而香港,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,穷和窄,都是自“穴”字开始。  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,那是在天乐里附近,他喜欢“天乐里”。他记得,刚解放那年,他与蝶衣粉墨登场,在天桥,天乐戏院。大张的戏报,大红底,洒着碎金点,书了斗大的《霸王别姬》。天桥,变戏法,说书场,大力丸,拉洋片,混沌,豆汁,小枣粽子,吹糖人,茶馆……但小楼,自一九六六年起,嗓子打坏了,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。见到天乐两个字,只傻呼呼的笑了。多亲切。  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份证。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,便把他唤住:“阿伯,身份证。”   小楼赶忙掏出来,恭敬珍重地递上。他指点着:“阿sir,我是绿印的!”   一九八二年开始,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,实施“即捕即解”法令。小楼的“绿印”,令他与别不同,胸有成竹。他来得够早,那时,只要一逃进市中心,就重生了。他比其他人,幸福安全得多。   “上海佬!”  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,小楼过去开闸,让他进来。小胖子才读四年级,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。   今天不见了那龟。   小胖子问:“上海佬,龟呢?”   “我不是上海佬,”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:“我讲过很多遍,我是北京来的!”   他很奇怪:“那有什么不同?”   小楼无法解释,他有他的骄傲:“我是北京人!不是上海人!”   “龟呢?”  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。一张枯藤椅,一张木板床,床脚断了一截,却没有倒塌,啊!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,垫着床脚,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,活着,支撑着整张床。  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。   “有没有搞错?”小胖子大叫:“它会死的!”  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。本身没有文化,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。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,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,一天之间,传染病死去三十人。不停的斗争,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,满口牙齿被打落,生不如死,死不如死得早。往上推吧,小楼想,北洋,民国,日治,国共内战,解放,土改,抗美援朝,三反,五反,整风,反右,三年自然灾害……到了文革,中国死了多少人?中国人是世上最蠢,最苦,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。蠢!总是不知就里地,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——但不要紧,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,时间无边无涯,生命川流不息。死了一亿算什么?荒废了十年算什么?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,他很得意,他快死了,但毕竟还没死。   “很闷呀,没好玩的,我走了。”连小孩也跑掉。  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。小楼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。他懂什么政治?   如果他在北京……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,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,上体育课,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,上面画着江青的像。小孩扔掷得很兴奋——但,“万一”江青若干年后被“平反”了,这些小孩,岂非又做“错”了?  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。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。香港小孩幸福多了。小胖子高兴的时候,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,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,在投奔的过程中,高空扔下水桶,木锤,锯……等杂物,中了头颅,他就一命呜呼。但有三次“死”的机会——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!  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,总是很快便玩完了。“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!”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。   音乐?对了,他很久很久,没听过任何音乐了。他残余的生命中,再也没有音乐了。忽然,他又感到日子太长,怎么也过不完。   幸好他拥有自由。  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。他爱上游车河,主要是便宜,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,才适合他“天亡我楚,非战之罪”的霸王。四面是楚歌。楚歌是雨。雨打在玻璃上,雾湿而不快。  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,由湾仔坐到筲箕湾。途经北角新光戏院,正在换画片,又有表演团访港了。他没留神。后来又由筲箕湾坐回湾仔。自昏晕的玻璃外望,十分惊愕——“程蝶衣”  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。    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  他识的字有限,但这三个字,是他最初所识!   “程蝶衣”?  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。一定是看错了,一定是看错了。  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。   要是他没有回头,有什么关系?他随随便便地,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。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,像一滴雨,滴到地面上,死得无声无息。   小楼却回头。   只见“程蝶衣”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。不。他匆匆地下车,司机用粗口骂他,说他阻碍地球转动。  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,仰首审视。这是“北京京剧团”的广告牌,大串的人名,一大串的戏码。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,叫“艺术指导”,旁边有“四十年代名旦”字样,然后是“程蝶衣”。   啊,是他!是他!是他!是他!   小楼的嘴张大,忘记合上。他浑身蒸腾,心境轻快。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,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。  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,重遇他故旧的兄弟!  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?   每当他打开报纸,看到唐酒的广告,有些认得的字,譬如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,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,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。   他笑了。不,谁都没有死。是冥冥中一次安排——姬没有别霸王,霸王也没有别姬。   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;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?   二人又回来了!  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。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,就是不见蝶衣在。那些角儿,名字十分陌生,看来是“四化”的先锋,推出来套取外汇,于经济上支持祖国。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,不是向阳,向红,前进,东风……那么“保险”了,可喜得很。   黄昏时分,戏院闸外,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,进出甚忙。帘幕掩映间,隐约见舞台。还没正式开锣,今晚只是彩排试台。  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,上前。  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:“什么事?”   “我……想找人。”   “你认识谁?”   “程蝶衣。”   那人上下打量他。半信半疑。   “你们什么关系?”   “科班兄弟呀!是兄弟。请说小楼找他。我们可是几十年——”   “小楼?姓什么?”  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。   当然,任何人都会被遗忘,何况一个唱戏的?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。  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。熙熙攘攘的后台,一望无际的长镜,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,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。   小楼四处浏览,生怕一下子失察,他要找的,原来是一个骗局,他来错了——他见到一双兰花手,苍老而瘦削的手,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,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。他很专注,眼睛也眯起来,即使头俯得低了,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,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。  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。  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,只略回首点个头。他不觉察他是谁。小楼很不忿。   “师弟!”   老人回过头来。   一切如梦如幻,若即若离。   这张朦胧的脸,眉目依稀,在眉梢骨上,有一道断疤。是的。年代变了,样子变了。只有疤痕,永垂不朽。   一时之间,二人不知从何说起。都哑巴了。  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,把好好的一张脸,弄糊了一点。女演员年纪轻,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。蝶衣忘了打发,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。走了,蝶衣都不发觉。他想不起任何话。重逢竟然是刺心的。   这是不可能的!   怎么开始呢?   怎么“从头”开始呢?   太空泛了。身似孤舟心如落叶,又成了习惯。需要花多大的力气,好把百年皇历,旧帐重翻?蝶衣只觉浑身乏力。  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,仿佛还在,永远在,他忽地承受不了,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。他哆嗦一下。   小楼只道:“你好吗?”   “好。你呢?”  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,隔了阴阳界。蝶衣五内混战……  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,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。二人终有一个借口,便是:到上场门外,看戏去。  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,戏码是《李慧娘》其中的一折。   慧娘在阴间飘漾,唱着:怨气冲天三千丈,屈死的冤魂怒满腔。   ……   仰面我把苍天怨,因何人间苦断肠?  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。判官喷火,小鬼翻腾,干冰制造的烟幕,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……包装堂皇,看得小楼傻了眼。他从来不曾发觉,一切都不同了。  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,那是上场门外。戏台上,永永远远,都有上场和下场的门儿。   蝶衣开腔了:“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。都是些折子戏。”   小楼道:“嗳。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。不过,平反就好。”   小楼才瞥到,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。他早就上不了场。  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,只剩下了九根指头,用来打磨夜光杯,却是足够的。   夜光杯,用戈壁石琢磨出来,有很多式样。高脚的,无足的,也有加刻人物,莲瓣,山水,花卉,翎毛,走兽等花纹。  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,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。他在打磨过程中,惟一的安慰,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,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。他反复背诵,当中必有一个杯,必有一天,大王说:“如此——酒来!”   据说好的杯,其质如玉,其薄如纸,其光如镜,所以能够“夜光”。蝶衣从未试过,夜色之中,试验那杯之美。   酒泉只是符号,红尘处处一般。转瞬之间,他是连“美色”也没有了,哪有功夫管杯子。谁可对岁月顽固?   “我差点认不出你来。”小楼道。   “是吗?”蝶衣又琢磨着:“是吗?”这样的话,令蝶衣起疑,受不住。他真的一无所有?没有小指,没有吊梢凤眼,没有眉毛,嘴巴,腰,腿。没有娘,没有师父,没有师哥……没有。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,他说他的,他自己又想自己的。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。   “愣在那儿想什么?”小楼又道。   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,蝶衣说:“想北京。”   “我想北京有道理。但你就一直在北京……”   “对,越是一直在北京,越是想北京。师哥,北京的钟楼,现在不响了。”   “什么响不响!钟楼——”   小楼稍怔,也令蝶衣伤感。他们其实一齐老去,何以小楼老得更快?   不!他不肯罢休。   “北京京剧团”访港演出,也制造了一些高潮。蝶衣与团员们,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。于招待会中,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。记者们会家子不多,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,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。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:“这老头子干瘪瘪,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?他扮花旦?谁看?”   “我怎么知道?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。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。”   这就是青春的霸气。青春才是霸王。   酬酢繁密,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,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。   后来终得到半天,晚上赶回。   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,吃烧饼油条去。当然,豆浆太稀,油条不脆,那天,烧饼欠奉了。蝶衣吃得很惬意——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。   黄昏还未到,天色逐渐灰,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,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,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。   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。蓦地记起什么似的,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,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。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,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,大伙在祖师爷庙前,科班的小子,秃着顶,虎着脸,煞有其事众生相。  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,把前朝旧人细认。   “这——小粽子!现在呐?”   “清队时,死在牛棚里了。”   “小黑子!”   “下放到农场后,得瘟疫死了。”   “这个最皮了,是小三!”   “小三倒是善终,腿打断以后,又活了好些年,得肝病死的,酒喝太多了。”   “小煤头呢?”   “好像半身不遂,瘫了。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,摔的。”   二人有点欷嘘,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,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。   “甭问了——剩下你我,幸好平安。”   “……那斗咱们的小四呢?”   “说他是四人帮分子,坐大牢去了。听说疯了,也许死了……怕想,都一个样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——不谈这个了!”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。   小楼问:“来了这么多天,喜欢香港吗?”   “不喜欢。”   “我实在也不喜欢。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。你说,‘平反’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?”小楼喃喃,又道:“算了,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。”   站在弥敦道上,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,再望过去,是分岔路口,在路口,有一间澡堂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,反正在香港,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,它叫“浴德池”。   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,他一怔,不知接不接好,那是一张PASSPORT。小楼接过,给他看,他也看不懂,都是英文字。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,有两头吐舌的雄狮,拥护一顶皇冠,在空格上写了“灵格风”,宣传品。   “这是什么风?”蝶衣问。   “扔掉它,天天在派,满流行的。”其实小楼不知就里,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:“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。”   到了最后,蝶衣也得不到答案,他也忘记去追问。什么风也好,只要不是“整风”。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,不忿地飘漾,啁啾夜哭。  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,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,袒腹相向。苍老的肌肉,苟存着性命。这样的赤裸,但时间已经过去。  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:“一切都过去啦。”   隔着水汽,影像模糊。才近黄昏,已有不少客人,按摩,揉脚,修甲,刮面……   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,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,只有来泡澡堂,令他们忙碌一点。   小楼和蝶衣浸得尸白。   蝶衣道:“是呀。我们都老了。”   “那个时候,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,发疯一样。”小楼又道:“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!”蝶衣赧颜。   小楼自顾自说:“我同楼一个小孩,他最皮,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。嘿!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!”说毕,又自嘲地一笑,不重要了。   蝶衣问:“你结婚了没有?”   “没。”   “——哦。我倒有个爱人了。”蝶衣细说从头:“那时挨斗,两年多没机会讲话,天天低头干活,放出来时,差点不会说了。后来,很久以后,忽然平反了,又回到北京。领导照顾我们,给介绍对象。组织的好意、只好接受了。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。”   “真的呀?”   “真的。”   “真的呀?”   “真的。”   小楼向蝶衣笑了:“那你更会喝好茶啦?”   “哪里,喝茶又喝不饱的。”   “小时侯不也成年不饱。”  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。那么遥远的日子,不可思议的神秘,一幕一幕,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。他带兴奋的激动:“最想吃的是盆儿糕。蘸白糖吃,又甜,又黏,又香……”   “嗳,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,咱哥儿狠狠吃一顿?——我这是钱没存起来,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。香港没这玩意。”   “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。”   “吃不到就特别。”小楼道。   “是,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,真不宽心。”蝶衣无意一句。   “话说回来,”小楼问:“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,那顶梁柱是谁?”   “没什么人唱戏了,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。京剧团出国赚外汇倒行。”蝶衣侃侃而道:“还有,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,羊肉馆翻修了。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。春节联欢会中,有人跳新派交际舞,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,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。开始搞舞会,搞什么舞小姐,妓女——”   流水帐中说到“妓女”,蝶衣急急住嘴。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,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。   小楼眼神一变。   啊他失言了。  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。他恨自己,恨到不得了。   小楼三思:“我想问——”   他要问什么?他终于要问了。  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。身心泛白。   小楼终于开口:“师弟,我想问问,不,我想托你一桩事儿,无论如何,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,捎来香港,也有个落脚地。好吗?”  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。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,一头淹死在水中,躲进去,永远都不答他。疲倦袭上心头,他坚决不答。   一切都糊涂了,什么都记不起。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“艺术指导”;他过去的感情,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。   他坚决不答。   “师弟——”小楼讲得很慢,很艰涩很诚恳:“有句话——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——”   “说吧。”   “我——我和她的事,都过去了。请你——不要怪我!”  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。是的,他要在有生之日,讲出来,否则就没机会。蝶衣吃了一惊。   他是知道的!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!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,在这关头,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,他把心一横,让一切都揭露了。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:“革命革了几十年,一切回到解放前!”  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?谁甘心?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。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。  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。   千方百计。   千方百计……   他笑。   “我都听不明白,什么怪不怪的?别说了。来,‘饱吹饿唱’,唱一段吧?”   小楼道:“词儿都忘了。”   “不会忘的!”   蝶衣望着他:“唱唱就记得了,真的——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来吧?”   他深沉地,向自己一笑:“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”   舞台方丈地,一转万重山。   转呀转,又回来了。   夜。   “北京京剧团”的最后一场过去了。空寂的舞台,曲终人已散。没有砌末,没有布景,没有灯光,没有其他闲人。   戏院池座,没有观众。   没有音乐,没有掌声。   ——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。  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,咦,油彩一盖,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。一个清瘦倨傲,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。只要在台上,就得有个样儿。   扮戏的历程,如同生命,一般繁琐复杂。   记得吗?——搽油彩,打底色,拍红(荷花胭脂!),揉红,画眉,勾眼,敷粉定妆,再搽红,再染眉,涂唇,在脖子,双手,小臂搽水粉,掌心揉红。化好妆后,便吊眉,勒头,贴片子,梳扎,条子里扎,插戴(软头面六大类,硬头面三大类。各类名下各五十件……)。   看小楼,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,有点抖,在勾脸,先在鼻子一点白,自这儿开始……奇怪吧,经典脸谱里头,只有中年丧命的,反而带个“寿”字。早死的叫“寿”,长命的唤什么?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?项羽冉冉重现了。   蝶衣一瞧,不大满意,他拈起笔,给他最后勾一下,再端详。这是他的霸王,他当年的霸王。  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,疑幻疑真。  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,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——反革命罪证,平反后发还给他——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,又理理他的黑靠。   于是,搀了霸王好上场去。  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,造功只得一半,但他兴致高着呢:“大王请!”  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,“咳”的一声,杯子向后一扔,他扯着嘶哑的嗓子,终于唱了。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。   想俺项羽——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,奈若何?   蝶衣持剑,边舞边唱“二六”:  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,   解君忧闷舞婆娑。  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,   英雄四路起干戈。   自古常言不欺我,   成败兴亡一刹那,   宽心饮酒宝帐坐。   蝶衣剑影翻飞,但身段蹒跚,腰板也硬了,缓缓而弯,就是下不了腰。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。虞姬抚慰霸王,但谁来抚慰虞姬?他唱得很凄厉: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,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?   就用手中宝剑,把心一横,咬牙,直向脖子抹去。   血滴……  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,马上忘形地扶着他,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,把血胡乱地“拨回去”,堵进去……   剑光刺目。   蝶衣望定小楼。他在他怀中。  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。   停住。“蝶衣!”   血,一滴一滴一滴……  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。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。   红尘孽债皆自惹,何必留痕?互相拖欠,三生也还不完。回不去,也罢。不如了断,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。听见小楼在唤他。   “师弟——小豆子——”   啊,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。某一天清晨,在陶然亭,他生命中某一天,回荡着:“咿——呀——啊——呜——”  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。   在中国,北平……的好日子。   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。   ……   “师弟!”   小楼摇撼他:“戏唱完了。”   蝶衣惊醒。   戏,唱,完,了。  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。  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。   他自妖梦中,完全醒过来,是一回戏弄。   太美满了!   强撑着爬起来,拍拍灰尘,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。   “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”   他用尽了力气,再也不能了。   后来,蝶衣随团回国去了。   后来,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,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,旋旋绕绕,熙熙攘攘,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: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,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。香港人至为关心的,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,会剩余多少的“自由”。   小楼无心恋战,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。   什么家国恨?儿女情?不,最懊恼的,是找他看屋的主人,要收回楼宇自住了,不久,他便无立锥之地。   整个的中国,整个的香港,都离弃他了,只好到澡堂泡一泡。到了该处,只见“芬兰浴”三个字。啊,连浴德池,也没有了。     何子杰 校于2015年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