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白个儿不高,也说不上矮。圆乎脸儿,额头倒是方的。耳朵有肉。看人的时候,眼睛不大,也不小,正好。嘴干净得像从来没有吃过饭。 老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,和老白接触不用久,就能知道,老白有洁癖。 老白上大学的时候,一间宿舍住八个学生。七个学生都不讲究,手巾不拧干,滴一地水。脸盆像图表,高高低低结着灰圈儿。碗筷永远是打饭的时候才洗。十四只袜子,七种味儿。 老白没法子,跟学校说了,走读。四年,风里来雨里去。毕业的时候,同学给老白的赠言是:出污泥而不染。老白说,我是避着才没染。同学说,是呀,所以才劝你呀。 老白后来当然很难。 单位里有同事习惯脱了鞋把脚缩在椅子上办公,思考的时候,慢慢用手指摩挲脚趾,老白就很紧张,因为文件是要传阅的。 发薪水了,会计科给了一小沓儿人民币,五张十元的,一张五元的,一张一元的。老白说,请给换一下。出纳员说,换?换什么?十块五块一块,就这三种!老白说,您看这钱又软又黏,怎么拿着用啊?出纳员说,爱要不要,不要拉倒。 最难熬是上厕所。只是用过的纸积成山这一项,就叫老白心惊肉跳。味儿呛得人流眼泪,老白很奇怪怎么别人还能蹲着聊天儿,说到高兴处,还能抽着气儿笑。 老白谈过恋爱。两个人到郊外僻静地方儿找着块长石头,老白铺了大手绢儿,俩人坐下了。谈得投机,拉手,拥抱,接吻,女的把舌尖儿顶进来,老白一下子就醒了。 大家都说,老白是有病,洁癖。癖,就是改不了的病。 谁也没想到,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老白的洁癖治好了。不但老白,单位里好多人的病都好了。都说,光想着可别死了,活过来一瞧,吓,病倒都好了。老白变得心很宽,不再计较干净不干净,彻底的温和了,加上有了点儿岁数,显得挺福态。 形势也瞧着要变了,隔一阵就讲落实知识分子政策。机关党委分管人事的书记宣布要家访,了解知识分子的问题。 书记敲了老白的门,进去,很小的一间,白粉墙,白漆窗框,白桌白柜白椅子,白床白被白枕头,高低不平的地都是白的,工具书用白纸包了,只有墨水儿是蓝的。 书记啊了一声,说,听说你这个家不请人家来,二十多年,我是第一个能进来的吧?哈哈,党还是关心你们知识分子的。 老白笑笑,让书记坐了唯一的椅子,自己坐在床边儿,看着书记,好像不认识。 书记从国内讲到国际,又从国际讲到国内,说得高兴,就把手指头伸到鼻孔儿里去挖。挖出来了,就很慢地在手指上揉,话题已经转到当前的四化建设,需要知识分子。知识分子已经定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了,是领导阶级了嘛,所以要体会国家的难处。 书记忽然停下来。 书记发现老白盯着自己的手,明白了,想借手势抹到椅子上,老白紧紧盯着。想擦到鞋底,白白的地叫人发怵。虚举着一只手,终于,慢慢放回到自己的鼻孔儿里。 书记很严肃地说要走了,站起来,老白赶紧把门拉开。 书记站在门口,问有什么问题没有。老白说,没有。 老白听见书记大声地在走廊里擤鼻涕,用脚擦,就摇摇头,把床单轻轻扯平,擦擦椅子,坐下来看书了。